第二十六章 阁楼房间里的往事(第5/7页)

稿纸共有二十多页,当中零零散散地记载着让自己神经衰弱、心灵苦恼的记忆片段。这些似乎是遵从医生建议而写下的,不过因为他自身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所以文章很多地方的内容杂乱无章,前后没有连贯。葛林仔细阅读,从其中选出了他认为较重要的三篇。

十月一日

我依照德克森医生的建议,开始着手写这本札记。

这也可以说是我探索自己心灵的旅程吧!不过,这并非对神的告解。我的心生病了,失去了信仰,不再是称职的神职人员,所以在字里行间,我尽量不要加入宗教的注解。我只是想要发掘压抑在内心深邃一直困扰着我的根源——我只是想要找出事实的真相。

要探究我内心的阴暗面,第一步应该要从去年那些残酷的体验开始。

我在一九六八年夏天算起的那半年期间所经历的种种,改变了我的一生。

春节攻势(注:【56】春节攻势(Tet Offensive)指一九六八年越战期间,北越发动规模最大的地面行动,是美军主动撤离越南的转折点。)后,我以随军神父的身份到越南去。以深入前线为志愿的我在酷热难耐、脏乱不堪的帐篷中为许多可怜士兵们的身体涂抹圣油,守护他们咽下最后的一口气。每天每天我见证这么多人的死亡,不知不觉中我倾听的对象不是在世的人,而是将死的人——他们只是活着的尸体,充满我整个脑里的,不是对生命的期望,而是对死亡的想法。说来真是窝囊!可是这对我这种信仰薄弱的人来说是很难抵抗的。因为我每天都不得不和“死亡”相处,这时间要比和神相处的时间多得多。

然而,我必须要说,能够在一旁执行临终仪式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一旦战况激烈,就谈不上什么临终仪式了,只期望能为死者进行最实际的处理。换言之,为了让战死的士兵遗体被送回家乡时看起来不要“太糟糕”,军队很缺乏整理遗体的遗体化妆师。

这时,碰巧詹姆士也来到我服务的前线战区。他是以军用遗体化妆师的名义被派来这儿的。这对我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詹姆士以遗体化妆师人手不足为由,把我推荐给了军方。我是讨厌那种工作才会做神职人员的,不过,因为父亲的命令,我还是取得了遗体化妆师的执照。詹姆士为什么要指名讨厌帮遗体化妆的我来帮忙呢?他真正的用意我并不清楚。或许是因为过去发生的某事让他怀恨在心,想要借机报复吧?不过在这里我不想多谈。总之,当时的情况是除了拿枪外,被命令做什么就得做什么。于是,我开始每天和詹姆士一起面对悲惨的死亡。

我们家是开殡仪馆的,所以处理遗体的工作对我来说,虽然讨厌,却还熟练。然而,战场上的遗体处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先说遗体的受伤状况,那程度根本就无法相比。在家里都是小心仔细地清洗遗体,心爱的家人会在一旁看顾着,而遗体就安详地躺在柔软的床上——这些一在战场上成了天方夜谭。曾经拥有思想、懂得爱、叱咤风云的人人物.才一下子就成了散落在战场上的肮脏尸块。而且这转变就发生在一瞬间,没有丝毫踌躇、停顿的时间。

我们就好像在拼图似的拼凑着尸块。搜寻队上大家戏称为“狗牌”的识别牌,认皮肤上的刺青、找盲肠手术留下的伤疤、核对衣服上的洗濯标签……用尽一切办法让它回复成人的样子,放入铝制的棺材里,送回在故乡焦急等待的亲人身边。日复一日,我们做着同样的工作。

然而,最惨的死状还不止于此。随着军队攻防,前线阵地也会不断转移。有时候不得不紧急撤离,只好将战死的人草草掩埋。将他们丢下。等过几个月后重新夺回那地方时,再把坟墓挖开,把尸体取出来正式入敛。

我们挖开钉有识别牌的木头十字架,取出覆满白色霉菌的帐篷包裹着的尸体,将尸体放在解剖台上,将帐篷割开。里面的状况可说是凄惨无比。躯体几乎都被虫吃得乱七八糟,没了眼球的眼窝空洞洞地望向这边。最惨的情况是有一公升以上的上万只蛆正在啃噬着尸体。不只这个,浓烈的恶臭也让人无法忍受。我这时才知道原来恶臭和固体一样是有厚度的。从尸体冒出的腐臭味就像一面墙一样压碎了我的鼻子。虫和臭气很多很重的时候,我们会喷洒加有薄荷或香料的氯化苯溶液,不过这方法对可怕的恶臭而言根本是杯水车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