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玉劫(第11/23页)

玉儿的声声哀鸣,字字句句打在韩子奇的心上。他牙关紧咬,一双眼睛在冒火,恨不能一步跨到北平,找那个姓杨的伪君子算账!但是,这已经做不到了,此去故国几万里,何况在战争时期,他和玉儿有家难回,有愤难平!要恨,他只能恨自己,小师妹心里藏着如此深切的痛苦和委屈,在此之前他竟然毫无觉察,更无从抚慰,他失责啊!

“玉儿,你早就该告诉我!”韩子奇伸过手去,抚着梁冰玉那瘦削的肩膀,“可是,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我不敢……”梁冰玉垂着头,点点泪珠无声地坠落。

“唉!”韩子奇一声长叹,“你糊涂啊!人家伤害了你,我还能忍心再责怪你吗?你呀,还是太年轻,太年轻了,不懂得人间的险恶,识不破那种无耻小人,稍一不慎,轻则吃亏上当,重则毁了你的一生!”

“现在,我懂了……”梁冰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深藏了三年的苦和怨都告诉了奇哥哥,她感到背负的重压减轻了许多,她抬起胳膊,抹去眼泪,抓住韩子奇抚在她肩上的手,那只骨节瘦硬坚实的大手,为她分担了愁苦怨恨,还将拉着她,扶着她,去面对人生。“奇哥哥,你的话,我会记一辈子,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不相信任何人?”韩子奇咂了咂嘴,“这就是你拒绝奥立佛的原因?”

“奥立佛……”

话题从伦敦绕到了北平,又绕回伦敦,仍然绕不开奥立佛。那是一个绳结,牵动了千回百转的一团乱麻;那是一块巨石,挡在梁冰玉人生之路的当口。

“不仅是奥立佛,还包括任何人,”她缓缓地说,每个字都吐得清晰而肯定,“我再也不相信什么爱情,唉,爱情,在那虚幻的海市蜃楼背后,是陷阱,是火狱!”

这斩钉截铁的断言使韩子奇感到震惊。也许,他不懂“爱情”,从一个流浪儿到奇珍斋主,到中国“玉王”,他一路奔波,一路奋斗,从未经历过花前月下的幽会,从未体验过卿卿我我的恋爱,但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男人,他也本能地觉得,被中外诗人咏叹了千百年的“爱情”,总应该是美好的,而不会是罪恶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是吓破胆了!玉儿,别怕,这看人跟看玉一样,行家也难免有走眼的时候,往后多加小心就是了,咱也不能因为咬了一粒沙子就不吃饭哪!再者说,奥立佛也不像是个坑蒙拐骗的坏孩子,你毫无理由地回绝了人家,要是他的父母知道了,向咱们问起来……”

“这不需要理由,”梁冰玉轻声说。内心深处的风暴过去,她极力平静地梳理着思绪,“爱情又不是买卖,没有讨价还价。如果世间还有真正的爱情,那应该是一尘不染的圣物,是人和人心灵的相互感应,它像无线电波一样在空中自由地飘荡,寻觅‘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知音。我和奥立佛之间还没有这种感觉。他是我们的朋友,我以后仍然会把他当作好朋友,我们已经欠了他们一家太多的人情!但这些都只是友谊,而不是爱情,他也不是我心目中的爱人……”

“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人?”韩子奇微微皱起了眉头。

“一个无须信誓旦旦地表白而心灵相通的人,”梁冰玉思索着,遐想着,描述着她心目中的爱人,“一个有责任感、为我撑起一方天的人,一个值得我信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怀疑的人,一个让我敢于托付终生、和我相伴终生的人!”

这在韩子奇听来,如同在说梦话,牛津大学的“洋”学生,未免太“浪漫”了。

“玉儿,你的眼光太高了,这样的人可不好找啊!”

“奇哥哥就是这样的人……”

“我?”韩子奇心里咯瞪一声,“这是什么话!傻丫头,我是你哥!”

“我说的是心里话。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感到踏实,才有安全感……”

“那,你总不能跟着我过一辈子啊!”

“要是真能这样过一辈子,那该多好啊!”梁冰玉喃喃地说,“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远离那些防不胜防的虚伪和欺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