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14页)

下午一点,她快步走向他们常去的那家金鸡酒吧。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理由继续光顾这家酒吧了,但她也做不到这么快就换地方。她从来都不喜欢这家酒吧,也不喜欢这儿的女老板,总希望伯尼能找个更近点的地方,最好里面大胸脯的女招待也有金子般的心灵。但她怀疑,这样的酒吧在小说里更常见。午餐时间的熟客们已经聚在了吧台四周,和往常一样,招待大家的是梅维斯,她的微笑带点威胁,一副极度自豪的姿态。梅维斯的衣裳一日三变,发型一年一变,她的微笑却是永恒不变的。这两个女人素来互无好感,不过伯尼总像条和善的老狗般周旋于两人之间,稀里糊涂地相信她们是好伙伴,从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是在有意忽视她们之间的火药味。梅维斯让科迪莉亚想起她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图书管理员,为了不让新书被人借走弄脏,那个管理员就把它们全藏进柜台里。梅维斯几乎从不掩饰自己的怨气,这也许是因为她必须把酒水放在显眼位置,还要在睽睽众目下按量供应。她把科迪莉亚要的半品脱柠檬汁啤酒和一只苏格兰煮蛋从柜台上推过来,说:“听说警察光顾了你们那里。”

科迪莉亚看着周围人们热切的面孔,当然,他们全知道了,现在他们还想打听些细节,说点给他们听听也无妨。于是她答道:“伯尼在手腕上割了两刀。第一刀没有割到血管,第二次割到了。他把手臂放进水里,不让伤口凝固。他知道自己患了癌症,无法面对治疗。”

她发现,气氛突然变了。聚集在梅维斯身边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接着飞快地把目光移开,低头盯着自己的杯子。割腕的人分明不在这里,可是却仿佛有个阴险的小怪物,把可怕的爪子伸进了每个人的脑袋。就连梅维斯好像也在她那些瓶子间看见了潜伏着的雪亮爪子。她说:“我想你要重新找一份工作了吧?毕竟,你一个人也很难把事务所维持下去。这份工作可不适合女人。”

“跟吧台的工作也没什么分别,都是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两个女人盯着对方,进行着无声的交流,彼此的意思都十分地明白。

“既然他已经死了,就别想着谁还能在这里给事务所留口信。”

“我本来也没打算劳驾你们。”

梅维斯用力擦着一只酒杯,可眼睛依然盯着科迪莉亚的脸。

“我觉得你母亲不会同意你一个人继续留下来。”

“我只在出生后的第一个小时里有过母亲,所以没必要担心。”

科迪莉亚立刻看出这句话使他们多震惊,她再次疑惑,年长的人看上去应该更能接受大逆不道或惊世骇俗的意见,但其实,他们总会为一些简单的事实生气。他们的沉默中透着浓浓的责备,但这至少可以使她得以清静。她把啤酒和苏格兰煮蛋端到靠墙的一张桌子上,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但并不伤感。在不断被遗弃的儿童时代,她悟出了一个补偿自己的办法。她会花上一个小时,想象自己一生都沉浸在母爱中,没有失望,也没有遗憾。父亲从来没有跟她谈起过母亲的死,她也避免向他问及此事,生怕得知母亲根本不曾把她搂在怀里,根本没有苏醒过来,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了个女儿。她相信母亲是爱她的,并至今也无法完全抛开这个念头,尽管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尽情的想象已变得多余,也没那么真实了。此刻,她正在向想象中的母亲寻求意见。正如她所预期的,母亲认为这是一份完全适合女人做的工作。

吧台边的人继续喝着酒。透过他们肩膀之间的缝隙,她看见吧台上方那面镜子中的自己。今天的脸与昨天别无二致:浓密的浅棕色头发看起来就像个巨人把一只手扣在了她的头上,另一只手则托住她的下巴,轻轻地合握起这张脸;在一绺浓密的头发下面,是两只褐绿色的大眼睛,一副宽宽的颧骨,一张温柔且略带稚气的嘴。简直像一只猫的脸,她心想,不过,在梅维斯吧台那些五颜六色的瓶子和闪烁的灯光映衬下,有种沉静的美。虽然看着年轻不可靠,但也神秘不动声色。科迪莉亚早就学会了隐忍。所有收养过她的人,虽然以不同方式表达了对她的爱与善意,却都对她有过一个要求——她应当开心一点。她很快就明白了,如果她表现出不开心的样子,就很可能会失去爱。与她早年那些需要隐藏的事情相比,所有后来的欺骗都不算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