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5页)
走到一个爱尔兰妇女的货摊跟前,医生意识到他在医学院受到的惊吓比一开始想像的要严重得多。这不完全是因为他嫌恶那变形的尸体和它所遭受的无声的恐怖,也不仅仅因为是塔尔波特,在坎布里奇像华盛顿榆树一般常见的牧师,被人用令人发指的手段杀害了。这些都不是根本原因,真正叫霍姆斯惊恐的是这桩谋杀中有什么东西是他熟悉的,非常熟悉。
霍姆斯买了一条热乎乎的黑面包,迈步往家里走。他在想自己是否可能梦见过塔尔波特之死,梦到他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小冲突。他必定是读到过描写这种可怕行为的文字,那些细节在他见到塔尔波特的尸体时便不知不觉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了。那么会有哪一本书描写这般恐怖的事情呢?霍姆斯在街心停下了脚步,仿佛看见了牧师燃烧的双脚在空中踢动,火焰在迅速蔓延……
从脚后跟到脚尖——腐败的传教士,买卖圣职者,在陡峭的壕沟永远被烈火烧灼,烧的就是这个部位。他的心一沉。“《神曲》!是《神曲》!”
朗费罗在研究雷警官留下的字条。他琢磨着那些混乱无序的字母,在另一张纸上摹写了几遍,玩拼字游戏似的不断重新拼凑那些字,形成新的组合,一边从过去的思考中寻找论据。
对于潦草写成的东西,他设想过多种可能性,也拿多种语言对照过,却仍旧无由索解,只好把这象形文字塞进抽屉里。他取出《地狱篇》第十六歌和第十七歌的校样,依据上一次但丁俱乐部会议的意见,工工整整地在上面做注解。他的书桌上已经很久没有他的诗作了。
他放下手中的诗稿,透过写字台前的窗户,抬头凝望窗外诱人的风景。诗人常常期望,随着秋天的到来,他的创造力也会随之恢复。壁炉里没有生火,堆放着秋天的落叶,堆成火焰的形状。
晚饭过后,他打发走佣人,决心要把平时无暇阅读的报纸补上。待到点亮了书房里的灯,他只略略看了几分钟的报纸。在最新的《波士顿晚报》上,他读到了一则令人震惊的悬赏启事:埃德娜·希利披露了她丈夫阿蒂默斯·希利被杀的详情,并特意指出希利遗孀“在警察局长及其他几位警官的劝告下”,此前一直未向外界透露。朗费罗不忍心再读下去,但是在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里,他将会意识到,这些细节已经深深烙刻在他心里了。朗费罗的不忍卒读,并非因了大法官的惨死,而是希利遗孀此时的丧偶之痛勾起了他对伤心往事的回忆。
那是1861年7月,坎布里奇骄阳似火,酷热难当。朗费罗坐在书房里,听到隔壁的藏书室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两个小女儿惊恐地喊叫着。范妮打开一扇窗,指望有一丝凉风吹进来……没有人亲眼目睹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见过这样发生得如此之快、如此出人意料的事情,最合乎情理的推测也许是一小片灼热的火漆飘进了她的质地松软的夏衣里。刹那间,她被点燃了。
朗费罗那时正站在书房的写字台前,在刚刚写就的一首诗上撒上黑色的沙子,吸干上面的墨迹。范妮尖叫着冲进来,她全身的衣服都在燃烧,火焰包裹着她,仿佛是一件用东方丝绸做的衣服。朗费罗拿起一块毛毯把她裹住,然后把她放在地板上。
把火扑灭后,他抱着抽搐的范妮,上楼去了她的卧室。当晚深夜,医生用乙醚使她安静下来。次日清晨,她勇敢地轻声安慰朗费罗不要担心,说她一点都不觉得疼痛。她喝了几口咖啡,就昏迷过去了。追悼仪式在克雷吉府的藏书室里举行,那天恰巧是他们结婚十八周年纪念日。她的全身都被烧伤了,只有头部没有着火,她漂亮的头发上扎着一个橙色的花环。
朗费罗救范妮时自己也被烧伤了,结果那一天他不得不躺在床上,但他听得到朋友们难以抑制的恸哭声。他晓得,他们是为范妮而悲叹,也是在为他而悲叹。他的脸部也被烧伤了,看来是必须蓄起一部厚厚的胡须了,不单是要掩盖伤疤,还因为他不能再刮脸了。手臂被烧得直不起来了,手掌上赤黄色的伤疤怕是要等到他抚平心中的愧疚和伤痛时才能消退干净。
“为什么我没有救活她?为什么我没有救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