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0/32页)
《正义报》最后说道,洛伦索·达萨上世纪末之所以离开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并非像他常常爱说的那样,是要为女儿的未来寻找更好的天空,而是因为他在进口烟中掺杂碎纸屑的勾当被逮了个正着。他的手段极其精巧,就连最讲究的吸烟者也不会察觉到其中的骗局,他的生意因此十分兴隆。报纸还披露了他与一家地下国际公司之间的联系。这家公司在上世纪末利润最大的买卖便是从巴拿马非法引渡中国移民。看起来,曾最令他名誉受损的可疑的骡子生意反倒成了他唯一做过的诚实买卖。
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带着仍在灼烧的后背走下床来,第一次用雨豆树做的硬木拐杖代替雨伞出门时,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费尔明娜·达萨的家。他几乎认不出她来,在他面前的仿佛是一个备受摧残的陌生老妇,忿恨夺走了她活下去的欲望。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被放逐于世外般的养伤期间,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去看望过他两次,还把《正义报》的两篇文章给母亲带来的沮丧与绝望告诉了他。第一篇文章几乎使她丧失理智,对丈夫的不忠和女友的背叛愤怒之极,甚至放弃了每月都找某个星期日去家庭墓地祭奠的习惯,因为只要一想到他在那只盒子里根本听不见她的大声咒骂,她就不禁怒火中烧:她是在和死人吵架。她找愿意带话的人告诉卢克雷西娅·德尔雷亚尔,在和她上过床的那么多人中间,至少有一个男人,她也算有个安慰了。至于有关洛伦索·达萨的报道,她不知道究竟哪一点最让她难过,是文章本身,还是自己这么晚才发现父亲的真正身份。但这两者之一,或是两者一起,把她彻底击垮了。那曾将她的面容衬得高贵无比、有着纯净的钢铁颜色的头发,此时变成了黄色的玉米须,美丽的母豹眼睛即使闪烁着愤怒的火花,也已失去昔日的光芒。不愿再活下去的决心表现在她的一举一动之中。很久之前,她就已放弃了抽烟的习惯,无论是把自己关在浴室里,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可如今,她竟当众抽起烟来,而且抽得十分放纵。刚开始,她仍像从前喜欢的那样,抽自己卷的烟,但随后竟抽起从市场上买的最普通的烟来,因为她已没时间,也没耐心去卷了。事实上,除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见此情景都一定会自问,像他这样一个跛着腿、后背像被磨破了皮的驴子一样火辣辣疼的老人,像她那样一个除了死亡已不再渴望其他任何一种幸福的女人,未来究竟还能给他们带来些什么?但阿里萨不这样想。他在灾难的瓦砾中找到了一线希望之光,因为他觉得,费尔明娜·达萨的不幸使她得到升华,愤怒使她更加美丽,对世界的怨恨使她恢复了二十岁时那桀骜的个性。
而她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感激刚刚又多了一个新理由,因为就在那两篇卑鄙的文章发表后不久,他给《正义报》发去了一封堪称典范的信,谈论报纸所应负的道德责任以及对别人应有的尊重。该信未能得到发表,但他又把信的副本寄给了加勒比沿岸历史最悠久、态度也最严肃的一家报纸——《商业日报》。他们把信醒目地刊登到头版上。信上署的笔名是朱庇特,整封信文釆斐然,有理有据,一针见血,以至于人们认为它定是出自本省最杰出的某位作家之手。那是汪洋大海中一个孤独的声音,但听上去是那么的深邃,一直传到遥远的地方。无需别人指明,费尔明娜·达萨也知道信的作者是谁,因为她看出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见解,甚至看到了一句有关道德思考的原话。因此,在她自暴自弃、心乱如麻的时候,还是怀着一种复苏的亲切接待了他。也正是在这段时期,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阿美利加·维库尼亚独自一人在窗户街的卧室中,纯属偶然地发现了那些记录着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思考的打字机信件的副本,以及费尔明娜·达萨手写的信件,就在一个没上锁的衣柜里。
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很高兴地看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重新登门极大地鼓舞了母亲。可他妹妹奥菲利娅的态度却截然相反。她刚一听说费尔明娜·达萨与一个品行不那么端正的男人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友谊,便立刻搭乘最早一班运送水果的轮船从新奥尔良赶了回来。从第一周起,她的惊恐就变成了一种危机感。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走进她家大门时对一切都很熟悉,随意自如,并且拜访一直持续到天黑后很久,其间不断传来两人的窃窃私语,偶尔还有像情人一样的短暂争吵。在乌尔比诺·达萨医生看来,两位孤独的老人情投意合是件有益健康的好事,可她却认为,那是一种无异于秘密姘居的丑陋行为。奥菲利娅一向是这个样子,她更像她的祖母布兰卡夫人,简直就像祖母的亲生女儿,甚至比女儿还像。她和她一样出类拔萃,和她一样自命不凡,也和她一样依靠偏见生活。她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能有纯洁的友谊,就连五岁时都不可能,更何况八十岁。在与哥哥的一次激烈争论中,她嚷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差和母亲一起钻到她那张寡妇床上去安慰她了。乌尔比诺·达萨医生没有勇气和她对峙,从来如此。但他的妻子为他解了围,平静地辩解道,任何年龄的爱情都是合情合理的。奥菲利娅失去了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