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3/24页)

圣神降临节那天,他们本想一起待到她必须回寄宿学校的时候,也就是《三钟经》祈祷前的五分钟,但丧钟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突然想起他许诺过去参加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葬礼,于是他比平时更快地穿好衣服。而在此之前,他像往常一样,先给女孩编好做爱前他亲手散开的辫子,然后把她抱到桌上,为她系上校鞋的鞋带,她自己总是系不好。他毫无邪念地帮她,而她也配合他完成这些事,就好像是一种义务:从最早的幽会起,两人便都失去了对年龄的意识,互相信任,就像一对一生中互相隐瞒了太多事情,以至于彼此间已无话可说的夫妻。

因为是假日,办公室的门都关着,漆黑一片。空无一人的码头上只停着一艘锅炉已经熄灭的船。天气闷热,预示着今年的又一场雨就要降临,然而,此刻空气纯净,加之星期日的港口格外宁静,这一切又似乎使人觉得这是个温和的月份。比起昏暗的舱室,这外部的世界更加酷热难耐,丧钟也更让人悲伤,虽然还是不知它为谁而鸣。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女孩走下台阶,来到遍地硝石的院中,这里原是西班牙人贩卖黑奴的港口,至今仍留有磅秤的残件,以及现已生锈的曾在奴隶交易中使用的各种铁器。汽车正在仓库的阴凉处候着,他们在座位上坐好之后,才把伏在方向盘上睡着了的司机叫醒。车从鸡笼式铁丝网围着的仓库后面绕了一圈,然后穿过灵魂湾老市场的空地。那里有几个几乎全裸的成年人在玩球。在一阵飞扬的灼热尘土中,汽车驶出了内河港口。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十分肯定丧钟不是为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而敲,但这一直响个不停的钟声让他心中疑惑。他把手搭在司机肩上,在他耳边大声问丧钟是为谁敲的。

“是那个医生,留山羊胡子的那个。”司机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用想就明白司机说的是谁。可当司机告诉他医生是怎么死的,他瞬间涌起的希望就又破灭了,因为他觉得那不像是真的。通常,一个人的死法最能彰显其为人,可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死法与他想象中的那个人更不相称了。尽管看起来荒唐,但那的确就是他:本城最高寿、医术也最高明的医生,此外,还由于其他诸多功绩,位列本城最杰出的人士之一。他八十一岁,试图去捉一只鹦鹉,结果从芒果树杈上摔下来,跌断脊椎而亡。

从费尔明娜·达萨结婚时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基于同一个希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听到这个消息。然而,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他却并不像他在无数个不眠之夜中预见的那样,因胜利的激动而颤抖万分,相反,他颤抖是因为被一种恐惧感所包围:他以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清醒意识到,如果他死了,丧钟也会这样为他而敲。

汽车在石子路上颠簸,坐在他旁边的阿美利加·维库尼亚被他苍白的脸色吓坏了,问他出了什么事。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用自己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唉,我的孩子,”他叹了口气,“我得再活五十年才能把这一切讲给你听。”

他忘记了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葬礼。他把女孩放在了寄宿学校的大门口,匆忙向她允诺说下星期六再来接她。接着,他便命令司机送他到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家里去。他在附近的街道上看到蜂拥而至的汽车和出租马车,房前也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拉希德斯·奥利维利亚医生的宾客们在庆祝宴会的高潮时忽闻噩耗,乱哄哄地赶了过来。家里被挤得水泄不通,挪动一下都不容易,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愣是挤出了一条道来,走到主卧室门前。他踮起脚尖,从堵在门口的一群人的头顶望去,只见胡维纳尔·乌尔比诺躺在双人床上,正在镗过屈辱的死亡之潭,就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第一次听说他起,就希望看到的样子。木匠刚刚为棺材量过尺寸。在他身旁,费尔明娜·达萨还穿着为参加午宴而换上的如同新婚老妇似的衣服,若有所思,神色黯然。

自从青年时代就完全献身于这项胆大妄为的爱情事业以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连这一刻最微小的细节都预想到了。为了她,他不太计较手段地得到了名誉和财富,为了她,他细心保护着自己的健康和外表,其严谨程度会让同时代的其他男人觉得缺乏男子气。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为了什么人或事物像他这样等待:片刻也不曾气馁。终于证实了乌尔比诺医生的死,这为他注入了足够的勇气,在费尔明娜·达萨成为寡妇的第一个晚上,他便向她重申了他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