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2/24页)

两人契合之极。她表现的就是她本来的样子,一个在一位饱经风霜、对一切司空见惯的可敬男人的引领下,准备好去了解生活的姑娘;而他则有意识地扮演起他原本最怕成为的角色:一位年老的恋人。他从没有把她和费尔明娜·达萨比较过,尽管两人的相似之处一目了然,不止是年龄、校服、发辫和欢快奔放的走路方式,就连那高傲任性的性格都十分相像。更有甚者,曾经爱情于他最大的诱惑便是找到一个费尔明娜·达萨的替代品,可如今这想法竟被彻底地抹掉了。他喜欢她本来的样子,而且最终,他怀着一份人到暮年的狂热欢欣,爱上了她本来的样子。她是唯一一个他倍加小心地防止其受孕的女人。幽会了六次以后,对两人来说,都再没有任何美梦可以和星期日的下午相比。

他是唯一有权把她从寄宿学校里接出来的人。他坐着CFC的六缸哈德逊汽车去找她。有时,在没有太阳的下午,他便降下车篷带她去海滩兜风。他戴着他那顶忧郁的帽子,她则笑得前仰后合,用两只手护住与校服配套的水手帽,以免它被风吹跑。有人跟她说,除非必要,否则不要跟她的校外监护人走在一起,不要吃他尝过的任何东西,也不要离他的呼吸太近,因为衰老是会传染的。可她毫不在乎。两人全然不理会别人的眼光,毕竟,他们的亲戚关系尽人皆知,更何况年龄相差甚远,这让他们避免了一切猜疑。

圣神降临节的那个星期日,下午四点,丧钟敲响的时候,他们刚刚做完爱。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得不竭力压制内心的惊慌。在他年轻的时候,丧钟仪式是包含在葬礼的价格中的,只有那些一贫如洗的人才会负担不起。但在最近的一次战争之后,保守党政府在世纪之交巩固了殖民时期的习俗,葬礼变得极其昂贵,只有最富有的人才付得起费用。大主教但丁·德鲁纳死的时候,全省的钟没有停歇地敲了整整九天九夜,公众惊恐万分,以至于他的继任者把丧钟仪式从葬礼中单列出来,只有最显赫的死者才有权享受。所以,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圣神降临节的下午四点听见大教堂响起丧钟时,他仿佛觉得早已逝去的青年时期的幽灵又来拜访他了。他完全没有想到,这竟是自从在大弥撒的出口处看见怀有六个月身孕的费尔明娜·达萨的那个星期日起,多年以来他一直满心期待的丧钟。

“见鬼!”他在昏暗中说道,“肯定是哪条大鱼,才会让大教堂敲起丧钟来。”

全身赤裸的阿美利加·维库尼亚刚刚醒来。“应该是因为圣神降临吧。”她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教堂的事务丝毫也不在行,自从跟一个教他拉小提琴的德国人一起在唱诗班拉过一段时间琴之后,他便再也没去望过弥撒。那个德国人还教给他发电报的学问,但关于他的去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有得到过任何确切的消息。不过,他确信无疑,这钟声不是为圣神降临而敲响的。他知道,城中确实有一场葬礼。那天早上,一个加勒比流亡者委员会的代表到他家,通知他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清晨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去世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虽然与他交情不深,却跟其他很多加勒比流亡者是朋友,常被邀请去参加他们的公共活动,尤其是葬礼。但他敢肯定,丧钟不是为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而敲的,他是个不信教的军人,还是个顽固的无政府主义者,更何况,他是自杀的。

“不!”他说,“这样的丧钟只可能是为省长以上的人物敲的。”阳光从没有关严的百叶窗里照进来,阿美利加·维库尼亚苍白的身体上映出一道道虎皮似的斑纹。她还远没有到能够想到死亡的年龄。午饭后,他们做了爱,此时正处在午睡后似醒非醒的昏沉中,两人赤裸着身体,躺在叶式吊扇下,吊扇的嗡嗡声并不足以掩盖那一只只在晒得滚烫的锌皮屋顶上走动的兀鹫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爱她,就像爱其他偶然出现在他漫长生命中的女人,但对她的爱却带有更多的辛酸,因为他确信,等她从高等学校毕业,他早已衰老而死。

这个房间更像船上的一个舱室,墙壁上嵌的木板条也给人轮船的感觉,一层层地刷过很多次漆。尽管床上方挂着吊扇,但下午四点时,由于金属屋顶的反射,这里比河道上的船舱要热得多。与其说这是间正式的卧室,不如说是间陆地舱室,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命人在他的CFC办公室后面建的,没有别的目的和借口,不过就是为了给他的暮年爱情提供一个不错的巢穴。平日里,码头工人吵吵闹闹,河道港口的吊车震耳欲聋,轮船的汽笛声也响彻云霄,在这里很难睡得着觉。但对阿美利加·维库尼亚来说,这里是星期日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