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7/28页)

在新生活的全盛时期,费尔明娜·达萨在不同的公众场合见过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而且见得越是频繁,他的职位就升得越高。但她已经学会了看见他时表现得自自然然,以至于不止一次因为心不在焉而忘了和他打招呼。她经常听见别人谈论他,因为他在CFC公司步步为营而又势不可挡地扶摇直上,这已成了商界一个经常性的话题。她看到他改善了自己的言行和仪态,他的胆怯被过滤成了一种神秘的清高,微微发福的身材很适合他,岁月只留下了缓慢的痕迹对他很有利,而他也懂得如何体面地去打理他那惨不忍睹的谢顶。唯一挑战时代和潮流的是他阴郁的穿着:过时的礼服外套,始终不变的一顶帽子,母亲杂货铺里卖给诗人的那种窄条领带,还有那把阴沉的雨伞。费尔明娜·达萨逐渐习惯了以另一种方式去看他,终于不再把他同那个坐在福音花园、在卷着黄色落叶的大风中为她哀叹的忧郁年轻人联系在一起了。但不管怎样,她看见他时从来不是无动于衷的,听到有关他的好消息时,她总是很高兴,因为这样可以慢慢减轻她的罪责。

然而,就在她以为已把他从记忆中彻底抹掉的时候,他又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成为她怀旧思绪中的一个幽灵。那是衰老刚刚显露征兆的时期,每当听到下雨前的雷声,她就觉得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不可弥补的事。那孤独的、石头般冷酷、准时准点的雷声给她造成了无法愈合的创伤。十月里的每天下午三点,雷声在维利亚奴埃瓦山上响起,往日的记忆随着岁月流逝越来越历历在目。新的记忆几天后就会在脑海中模糊,而在伊尔德布兰达家乡省份的那次传奇之旅却越来越清晰,一切宛如昨日,怀旧之情将记忆渲染得清晰得邪门。她还记得那个坐落在山上的名叫马纳乌雷的小城,记得城中唯一的那条笔直而翠绿的街道,记得那些象征吉祥的鸟儿,还有那座可怕的房子,在那里,她每天都穿着被佩特拉·莫拉雷斯的泪水浸湿了的睡衣醒来,多年以前,这个女人正是在她睡的那张床上为爱殉情。她还记得当时那番石榴的味道,如今再也找不回来;她记得那预示着山雨欲来的紧密雷声,最后和嘈杂的雨声混合在一起;她还记得在圣胡安·德尔塞萨尔的那一个个如黄玉般金光闪耀的下午,她和那一群兴高采烈吵吵闹闹的表姐妹出去散步,走近电报局时,她咬紧牙,生怕自己的心从嘴里跳出来。她最终还是卖掉了父亲的房子,因为她无法忍受少年时代的回忆所带来的痛苦,无法忍受站在阳台上看见那凄凉的小花园,无法忍受炎热的夜晚栀子花散发出的神秘芳香,也无法忍受回忆起那个决定她命运的二月下午,那张古老贵妇的照片所带给她的恐惧。无论她把那时的记忆转向哪里,都会迎头碰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可她始终还是保持了足够的冷静,分辨出那并非对爱的回忆,也不是对后悔的回忆,而是对一个曾使她泪水涟涟的痛苦形象的回忆。她没有发觉,她正被同情的陷阱威胁,而正是这同样的陷阱,让那么多毫无准备的受害者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里失去了贞洁。

她倚仗着她的丈夫。而此时也正是丈夫最需要她的时候。他不幸比她年长十岁,正独自跌跌撞撞地走在暮年的大雾之中,而更不幸的是,他是个男人,比她更为脆弱。他们终于彻底了解了对方,在结婚将近三十年时,他们变得好似一个人被分成了两半,常常因为对方猜出自己没有说出口的心事,或者一个抢先把另一个想说的话公之于众的荒唐事件而感到不悦。他们一起克服日常生活的误解,顷刻结下的怨恨,相互间的无理取闹,以及夫唱妇随的那种神话般的荣耀之光。那是他们相爱得最美好的时期,不慌不忙,适宜得体,对于共同战胜逆境所取得的不可思议的胜利,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了然于心,也更心存感激。当然,生活还将给他们更多致命的考验,但那已经无关紧要了:他们已到达了彼岸。


  1. 此处暗指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拉丁美洲的现代主义文学,其代表作家尼加拉瓜诗人鲁文·达里奥因偏爱运用唯美的天鹅形象,被称为“天鹅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