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1/28页)

但除了这些极少数的情况,一般到了睡觉的时候,他们中总有一个比另一个更为疲倦。她在浴室里耗时间,用香纸卷起一支支烟,独自抽着,又像年轻时独自在家那样,重新陷入自我慰藉的爱中,又成了自己身体的唯一主人。她总是头痛,要么就抱怨天气太热;总是装睡,要么就是又来了月经,月经,永远是月经。以至于乌尔比诺医生为了发泄一下难言的苦衷,竟然在课堂上说,结婚十年后,女人一星期甚至能来三次月经。

祸不单行,费尔明娜·达萨不得不在她最糟糕的岁月里面对自己怎么也躲不掉、迟早都要来的事:她父亲那些无人知晓、神话般的生意背后的真相。省长在办公室召见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把他岳父无法无天的行径一股脑儿全告诉了他,最后一言以蔽之:“凡天上人间的法律,没有什么是这个家伙不曾冒犯过的。”其中有几件最严重的纠纷,是他依仗着女婿的权势做的,让人很难相信这位女婿和他的妻子能够独善其身。鉴于目标其实是保住自己的名誉,因为也就剩他的名声还站得住脚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动用了所有的权力,最终用他的担保掩盖了丑闻。就这样,洛伦索·达萨坐着最早的一班船离开了这个国家,并将永远不再回来。他回到他的故土去了,表现得就像以往为了慰藉思乡之情而不时地进行一次短期旅行一样,但这也不完全是自欺欺人:从很早以前开始,他便常常登上祖国的轮船,仅仅是为了喝一杯水箱里装着的来自故乡的泉水。他走了,没有俯首认错,而是坚称自己无辜,并试图让女婿相信自己是政治阴谋的牺牲品。他走了,为他的姑娘而痛哭流涕——自从费尔明娜·达萨嫁人后,他一直这么叫她——还为他的外孙而哭,为这片土地而哭,在这里,他变得富有、自由,并靠着不清不白的生意,成功地把他的姑娘变成了高雅的夫人。他走了,苍老且带着一身病痛,但他之后还活了很久,远比那些因他而遭殃的人希望的要长久得多。当他去世的消息传来时,费尔明娜·达萨不禁舒了一口气。为了避免他人问起,她没有为他戴孝,但接下来好几个月,每当她把自己关在浴室中抽烟时,便会带着一股无名火哭泣起来,她是在为父亲而哭。这对夫妻最为荒谬的是,在那段不幸的岁月里,他们在公众面前却表现得无比幸福。实际上,那正是他们战胜周围隐藏的敌意,取得最大胜利的几年。人们不甘心接受他们的那副样子:与众不同,行事新派,从而与传统秩序格格不入。不过,这对于费尔明娜·达萨来说却是手到擒来的事。所谓的世俗生活,虽然在她了解之前曾让她有过许多疑虑,但其实那不过是一套沿自传统的规矩,庸俗的仪式,事先想好的言词,在此之下,人们彼此消遣,为的是不致互相杀戮。在这个轻浮的世俗天堂,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对陌生事物的恐惧。她用一种更为简单的方式为它下了定义:“社交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恐惧,夫妻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厌恶。”自从拖着没有尽头的新娘头纱,步人社交俱乐部宽阔的大厅时,她就突然清楚地发现了这一点。厅里弥漫着无数鲜花混在一起的香气,华尔兹乐曲绕梁飞旋,男人们汗水涔涔,女人们浑身颤抖,他们看着她,不知如何才能清除这个外部世界来的令人眩晕的眼中钉。所有这一切让空气变得稀薄。她刚刚年满二十一岁,除了去学校,几乎没有出过家门,但她仅仅环顾了一眼,便明白她的对手并非因仇恨而生出胆怯,而是因惧怕而茫然无措。她没有继续吓唬她们,而是大发慈悲,帮助她们了解她。没有一个人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就像她对那些城市的看法一样,她没有觉得哪座更好或哪座更糟,它们只是和她心里想象的一模一样。比如巴黎,尽管那里阴雨连绵,尽管那里的店主个个贪吝,车夫个个粗鲁,她仍将永远在记忆中把那里当作人间最美的城市,这与它实际是否如此毫不相干,而只是因为它与她最幸福岁月的回忆紧密相连。至于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他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手段更为机敏也更加堂皇。没有什么事少得了他们的参与:市民郊游、花会、艺术活动、慈善抽奖、爱国演出,乃至第一次气球旅行。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也永远是活动的发起者,且永远身先士卒。在他们那些不幸的岁月里,任谁也无法想象有谁能比他们更幸福,有哪对夫妻比他们更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