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27页)

“如果我现在就死了,”他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可能都不记得我了。”

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他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死亡天使在办公室那凉爽的昏暗中一闪而过,又从窗子飞了出去,所到之处,散落下几片羽毛,但孩子却没有看见。自那时起,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胡维纳尔·乌尔比诺马上就要到父亲那天下午的那个年纪了。他知道自己和父亲很像,而现在除了这一点外,他还惊愕地意识到,和父亲一样,自己也终将会死的。

霍乱成了他的心病。之前,除了在某门边缘课程中学过一些常识外,他对此了解得并不多。他曾觉得很难置信,仅在三十年前,在包括巴黎在内的法国,霍乱就造成了十四万多人的死亡。但在父亲死后,为了抚平记忆的伤痛,也是作为一种悔过,他学习了一切能学到的有关各种形式的霍乱的知识。他成了当时最杰出的流行病学家、疫区封锁理论的创始人、那位伟大小说家的父亲阿德里安·普鲁斯特的学生。因此,当他回到故土,从海上闻到市场的恶臭,看见污水沟中的老鼠和在街上的水坑里光着身子打滚的孩子们时,不但明白了这场不幸因何而起,而且确信它随时都会重演。

果然,没过多久,事情就发生了。还不到一年,他在仁爱医院的几个学生请他帮忙去为一个浑身泛着罕见蓝色的病人义诊。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只在门口看了一眼,便认出了他的敌人。但运气还不错:这个病人三天前乘坐一艘来自库拉索的轻便船到达此地,是自己来到医院门诊的,似乎还没有传染给其他人的可能。不管怎样,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还是提醒了同事们,并最终说服当局向附近港口发出警报,以便找到并隔离被污染的轻便船。此外,他还劝阻了要塞军事长官,这位长官想发布戒严令,并立即施行每一刻钟鸣炮一响的治疗法。

“省下那些火药,等自由党人来的时候再用吧。”他温文尔雅地说,“现在已经不是中世纪了。”

四天后,病人死了,被白色颗粒状的呕吐物窒息而死。但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大家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却没有再发现一起新病例。没过多久,《商业日报》刊登消息说,在本城的不同地方,两名儿童死于霍乱。经证实,其中一名得的是普通痢疾,而另外那个五岁的小女孩,看上去的确是霍乱的牺牲品。她的父母和三个兄弟姐妹被分别单独隔离起来,整个街区也被置于严格的医疗监控之下。三个孩子中的一个也感染了霍乱,但很快就康复了。危险过去后,一家人回了家。三个月内,又发现了十一例病例。第五个月时,出现了一次令人担心的爆发。但快到一年时,大家普遍认为疫情已得到了控制。没有一个人怀疑,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严格的医疗措施创造了奇迹,效果比他的宣传还要切实有力。从那时起,直到进入本世纪很长一段时间,尽管霍乱仍然是本城,而且几乎是整个加勒比沿海地区及马格达莱纳河流域的常见病,但并没有再度发展成痕疫。对霍乱的惊恐使得当局更加严肃地听取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警告。在医学院,霍乱和黄热病被规定为必修课;并且,大家明白了填堵污水沟、把巿场建到远离垃圾堆的地方去的紧迫性。然而,此时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并没有热衷于宣告他的胜利,也没有精神百倍地去坚持他的社会使命——如今的他成了折翼的天使,不知所措,心神不宁,决意要忘掉生活中其余的一切,只因为他被自己对费尔明娜·达萨的爱火闪电般地击中了。

的确,那是一次误诊的果实。他的一位医生朋友,认为自己在一个十八岁的女病人身上看出了霍乱的先兆症状,请求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前来看看。由于害怕疫情侵人老城的宝地——毕竟,之前的所有病例都发生在边缘地区,且几乎全是黑人——他当天下午就去了。结果,他收获了惊喜而非忧患。那所房子坐落在福音花园的杏树树荫下,外面看上去同殖民老区的其他房子一样破旧不堪,但里面却井井有条,美轮美奂,光彩照人得仿如世外桃源。房子的前厅直接通向一个塞维利亚式的方形庭院,院子里刚刚刷过白白的石灰,橘树盛开着鲜花,地上铺着和墙上一样的彩色瓷砖。虽然看不见泉水,却听见潺潺的流水声不绝于耳,屋檐下装饰着一盆盆康乃馨,连拱下吊着一只只装有珍禽的鸟笼。其中最为稀有的,是三只关在一个大鸟笼里的乌鸦,它们每一次振动翅膀,都会令院子里弥漫开一种莫名的香气。用链子栓在角落里的几条狗嗅出了生人的味道,突然狂吠起来,但一声女人的叫喊立刻又使之戛然而止。许多只猫被这声严厉的喊叫吓得从四处窜了出来,又藏进花丛中。之后,一片寂静,在鸟儿的扑腾声和流过石头的淙淙水声中,仿佛能隐隐听到大海忧伤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