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27页)
回家的那天晚上,由于害怕黑暗和寂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片刻也没有睡着。一只石鴴从没关严的门缝钻了进来,每隔一小时,刚好整点的时候,就在卧室里叫上一阵儿。他数着念珠念了三串《圣三光荣颂》,还念了所有他能记得的其他经文,以祈祷消除灾祸和不幸,驱散专在夜间窥视的各种鬼魅魂灵。附近圣牧羊女疯人院里,传来疯女人在幻觉中发出的尖叫声,水瓮里的水一滴一滴落在水盆中,无情地在整幢房子里回荡,迷途的长腿石鴴在卧室里来回乱跑。他生性怕黑,再加上父亲无形的亡灵就存在于这座沉睡的宽阔宅邸,这一切都令他毛骨悚然。早上五点,石鴴和邻居家的公鸡一起啼鸣,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把自己的肉身和灵魂完全交托给全能的上帝,因为他感到再也没有勇气在祖国这片废墟上多住一天。然而,亲戚们的关怀,几个星期日的郊游,以及那些和他门当户对的姑娘们的倾心仰慕,最终减轻了回家的第一印象所带来的苦涩。他慢慢习惯了十月的闷热,周遭刺鼻难耐的气味,以及朋友们不成熟的看法,习惯了大家的那句:“明天见,医生,您不要担心”。最终,在习惯的魔力面前,他屈服了。很快,他便为自己的屈服想出了一个简单理由。这里就是他的世界,他对自己说,这个悲伤而压抑的世界是上帝安排给他的,他属于这里。
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管了父亲的诊所。他把那些英国家具原地不动地保留了下来,尽管它们硬邦邦的,非常古板,而且还会在清晨的寒风中吱扭作响。但是那些有关总督时期科学以及浪漫主义时期医学的著述,他都让人搬到了阁楼,带玻璃门的书柜中则放进了法国新一派的著作。他摘下那些褪了色的廉价彩画,只留下画着医生和死神争夺一位裸体女病人的那幅,还有那张用哥特字体印刷的希波克拉底誓词。在空出的位置上,他挂上了自己在欧洲各所学校以优异成绩取得的各式各样的文凭,紧挨着父亲唯一的那张。他试图在仁爱医院推行新观念,但这并不像他曾满怀青春的激情所设想的那样。在这座古老的医院里,人们固执地恪守着代代相传的迷信观念。比如,把床腿分别放进四只装着水的罐子里,以防疾病爬上床来,又或者在手术室中要求穿礼服,戴羚羊皮手套,因为他们认定优雅是无菌操作的一个基本条件。他们无法忍受这个新来的年轻人用嘴去尝病人的尿液以检验是否含糖;无法忍受他动不动就提到沙可和特鲁索,好像他们是他的同窗室友;也无法忍受他在课堂上严肃地警告说接种牛痘有致命的危险,但同时又对栓剂这一新发明抱着令人怀疑的信念。他在所有方面都和别人格格不人:他的革新精神,他近乎偏执的社会责任感,以及,身处这片到处是嘻嘻哈哈的老顽童的土地上,他的幽默感却异常迟钝,所有这些其实都是他难能可贵的美德,却引起了年长同事的猜忌和年轻同事暗地里的嘲笑。
最令他苦恼的是城里危险的卫生状况。他向最高当局请求填平西班牙人建造的污水沟,因为那里是老鼠的巨大温床。他建议代之以封闭的下水管道,污水不应像一直以来这样排到市场港湾,而应该输往偏远的垃圾场。殖民时期建造的讲究一点的房子都有带化粪池的茅厕,但那些挤在沼泽边窝棚里的老百姓,有三分之二是在露天大小便。排泄物在太阳下风干,变成粉尘,随着十二月凉爽而幸福的微风,被所有人带着圣诞节的喜庆吸人体内。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试图在市政府开办强制学习班,教穷人建造自家的厕所。他曾徒劳地斗争,希望人们别把垃圾扔到树林里,几个世纪下来,那里已经成了一片片腐烂的池塘。他建议至少一星期收两次垃圾,然后运到无人区烧掉。
他明白,饮用水是致命的隐患。然而,单是建一条高架水渠都纯属幻想,因为凡是有能力推动此事的人,都拥有自己的地下雨水池,存着多年积蓄的雨水,被一层厚厚的浮藻覆盖着。当时最值钱的家具之一,便是装水瓮用的精雕细刻的木架柜,里面的石制过滤器日夜不停地把水滴到水瓮里。为了防止有人从汲水的铝罐中喝水,罐子的边缘有一圈锯齿,就像一个滑稽的王冠。在阴暗的陶制水瓮中,水看上去清清凉凉,带着一股树林的余味。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没有被这种过滤的假象蒙蔽,因为他知道,尽管用了那么多防范措施,瓮底却还是孑孓的圣殿。童年时期,为了打发漫长的时间,他曾怀着莫名的惊恐观察这些孑孓,因为那时的他和很多人一样,相信它们是精灵,是超自然的生命,它们在水底静止的沉积物中追求少女,也会为了爱情而疯狂报复。小时候,他曾见学校的女老师拉萨拉·孔德因为竟敢对精灵出言不逊,家里的房子被碰得支离破碎。他看见她家的碎玻璃像河水一样流到了街上,还看见铺天盖地的一大堆石头——人们用这些石头朝她家的窗子扔了三天三夜。过了很久他才学到,原来孑孓是蚊子的幼虫。而一经知晓就再也忘不掉了,因为此后他发现不只孑孓,还有很多恶魔都可以安然无恙地通过我们那天真的石制过滤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