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8/23页)

在港湾另一边的拉曼加住宅区,坐落着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家,这里的一切仿佛属于另一个时代。房子又大又凉爽,只有一层,室外的露台上有着多利克式的柱廊,站在那儿可以将海湾里弥漫瘴气的水域和沉船残骸尽收眼底。从门口到厨房,铺的是象棋棋盘式的黑白相间的地砖——人们不止一次地将之归因于乌尔比诺医生的个人嗜好,却忘了这也是加泰罗尼亚建筑大师们的通病,而在本世纪初,这个地区暴发户的房子都是由他们建造的。大厅很宽敞,天花板像所有其他房间一样很高,还有六扇面向大街的落地窗。大厅和厨房之间,由一扇装饰繁复的巨大玻璃门隔开,上面雕着葡萄藤枝蔓和一串串的葡萄,铜制树林里,几个少女正陶醉在农牧神的笛声之中。主客厅中的所有家具,连同大厅里那座像个活岗哨的摆钟,全都是十九世纪末的正宗英国货。吊灯上装饰着水晶坠子,塞弗勒的瓷瓶、花瓶以及以情爱为主题的雪花石膏异教小雕塑也随处可见。不过,这种欧式风格在房子的其余地方就见不到了,那些空间混杂着藤制扶手椅、维也纳摇椅和当地手工制作的皮凳子。卧室里除了床,还有张精致的圣哈辛托吊床,上面用丝线绣着主人的名字,哥特式字体,两边还垂着彩色的流苏。饭厅一侧原本是设计用来举办豪华晚宴的,后来变成了一个小音乐厅,每逢有著名的演奏家来到此地,都会受邀来这里举行私人音乐会。地砖上铺着从巴黎世博会上买回来的土耳其地毺,为的是让环境显得更加幽静。摆放整齐的唱片架旁是一台最新款的电唱机。角落里放着一架钢琴,上面盖着一块马尼拉披肩,乌尔比诺医生已经有很多年没弹琴了。整座房子里,随处可以看出一个脚踏实地的女人的精明与细心。

然而,没有一个地方能像书房那样尽显庄严与肃穆。在衰老将乌尔比诺医生掳获之前,那里曾是他的圣地。在父亲的胡桃木写字台和带皮制软垫的安乐椅四周,他让人用上釉的隔板架把墙壁连同窗子都挡得严严实实,然后以一种近乎癫狂的秩序,往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了三千册书,每一册都装裱着小牛皮,书脊上用烫金字印着书名的首字母缩写。其他房间都不得不忍受着港口的嘈杂和各种难闻的气味,书房却截然相反,永远弥漫着修道院的幽静气息。加勒比地区的人有一种迷信,以为打开门窗可以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凉爽引至屋内。在这里出生并长大的乌尔比诺医生和他的妻子,起初也曾因门窗紧闭而感到压抑,但最终,他们还是采纳了罗马人抵御炎热的绝妙法子,即在令人昏昏欲睡的八月紧闭门窗,不让街上炽热的空气钻进来,等到了晚上再全部敞开,让凉风入户。从那时起,他们家便成了拉曼加区炎炎烈日下最为凉爽的处所。先在卧室的昏暗中睡个午觉,然后下午坐在门廊上,望着来自新奥尔良的沉甸甸的灰色货船和带木制桨轮的内河船来来往往,简直是一种享受。一到黄昏,那些内河船便灯火通明,伴随着隆隆的轰鸣声,将淤积在海湾里的垃圾卷走。每年的十二月到次年三月,北方的信风会肆意地掀开屋顶,夜里像饥饿的狼群一样在房子周围呼啸盘旋,寻找可以钻进来的缝隙。在这种时候,医生的家也是保护得最好的。从来没有人想过,安居在这样一座坚实牢固的房子里的夫妻,会有什么理由不幸福。

但不管怎样,那天早上乌尔比诺医生在十点之前回到家时,并没有感到幸福。两次拜访搅得他心烦意乱,还不仅仅是因为让他错过了圣神降临弥撒,而是在这样一个一切似乎都应该尘埃落定的年纪,它们险些把他变成另一个人。他本想在拉希德斯·奥利维利亚医生的豪华午宴前凑合睡上一会儿,却赶上仆人们乱哄哄地在捉鹦鹉。那只鹦鹉趁着人们把它从鸟笼里抓出来修剪翅膀上的羽毛时,飞到了芒果树最髙的枝杈上。这是一只毛羽稀疏且性情怪僻的鹦鹉,别人求它开口,它偏不说,而就在人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它却说个没完,而且表达得十分清楚明白,那种条理甚至在人类身上都难得一见。它是由乌尔比诺医生亲自训练的,这让它拥有了家中谁都没有的特权,就连医生的孩子们小时候都没有享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