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3/23页)

当然,这次事件也让他们有机会联想起其他无数个朦胧清晨发生的无数次口角。一阵反感掀起另一阵反感,旧伤疤被揭开,变成了新伤口。两人都十分惊愕,因为他们痛苦地证实了,在这么多年的夫妻争斗中,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培养了仇恨。他甚至提出,如果有必要,他们可以去大主教先生那里做一次公开忏悔,让上帝裁决浴室的香皂盒里到底有没有香皂。这一下,本来还很好地保持了理智的她,终于爆发出一声历史性的叫喊:“让大主教先生见鬼去吧!”

这声辱骂震动了城市的地基,引起各种各样难以澄清的流言蜚语,而且像说唱剧中的顺口溜一样变成了民间俚语:“让大主教先生见鬼去吧!”她意识到自己越了界,于是先发制人,抢在她预料丈夫会有的反应之前,威胁他说,自己要一个人搬到父亲的老房子里去住,虽然那里现在租出去成了公家的办公室,但仍旧是属于她的。这并非虚张声势:她真的想走,根本不会顾及什么社会舆论。而她丈夫及时发现了这一点。他没有勇气去挑战这一有失偏颇的判断,于是让步了。当然,他并没有承认浴室中确有香皂,因为那是对真理的侮辱,而只是接受两个人继续生活在同一幢房子里,但分房住,而且互不说话。于是吃饭时,为避免尴尬,他们巧妙地通过孩子们从桌子一头传话到另一头,而孩子们竟然也从未发现,他们彼此间从不搭腔。

书房里没有浴室,这反倒避免了因早晨的声响而引起摩擦,因为乌尔比诺医生改为备课后再进屋洗澡,并且小心翼翼,唯恐吵醒妻子。有好几次,他们睡前撞到了一起,于是便轮流刷牙。四个月后的一天,她从浴室中出来,发现他在他们那张大床上看书(这是常有的事)竟看睡着了。她在他身边躺下,动作很大,希望能吵醒他,让他离开。而他也的确迷迷糊糊地醒了,但并没有起身,而是关掉床头灯,然后又舒服地倒在了他的枕头上。她晃了晃他的肩膀,提醒他该去书房了,但此时此刻,他再次回到了祖传的羽毛床上,感觉是那么的舒服,宁愿缴械投降。

“让我留在这儿吧。”他说,“的确有香皂。”

当他们步入老年,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相信这样一个惊人的事实,即那次吵架竟是他们半个世纪的共同生活中最为严重的一次,也是他们唯一一次萌生了放弃的念头,希望开始过另一种人生。尽管现在他们老了,已经心平气和,但还是注意不去提它,因为那刚刚愈合的伤口会再次流血,仿如就发生在昨日。

他是让费尔明娜·达萨听到小便声的第一个男人。那是新婚之夜,在那艘载着他们前往法国的轮船的舱室中。当时,她正因晕船萎靡不振,而他那公马一般的小便声是那么的强劲威严,这更增加了她对那场一直令她提心吊胆的灾难的恐惧。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那股泉水声越来越弱,可那段记忆却频繁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因为她从来都无法忍受他在用马桶时把池子的边缘弄湿。乌尔比诺医生试图用一个任何有意听懂的人都能明白的浅显道理说服她,告诉她这种事故并非如她坚持认为的那样,是他每天不小心才造成的,而是身体机能的原因:年轻时,他尿得又准又直,在学校里,他曾是瞄准瓶子撒尿的冠军,但随着岁月的消磨,不仅小便的势头减弱,而且还歪歪斜斜,分成许多支流,最后变成了一股无法驾驭的虚幻之泉,尽管他每次都做出极大努力想让它走直线。他说:“抽水马桶一定是某个一点儿也不了解男人的人发明的。”他只好用日常行动来为家庭和平做出贡献,但这更多的是出于屈辱,而非谦恭:每次小便后,他都会拿卫生纸去擦干马桶池的边缘。她对此心知肚明,但只要卫生间里的氨气味不过于明显,她便从来都不说什么,而一旦出现那种情况,她就会像发现一桩罪行似的宣告:“这儿的味道呛得就像个兔子窝。”在步人老龄的前夕,乌尔比诺医生终于找出了对抗这项身体障碍的终极解决办法:像她一样坐着撒尿,如此一来,不仅保持了马桶池的清洁,他自己的姿势也惬意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