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兰亭(第7/34页)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哆嗦一下。她连忙告诫自己,绝不能再想那个噩梦了。她把心神拉回到窗下。午时未到,行刑还未开始。大柳树下的高台之上,已安放好了监斩官的座位,还有到时候供受刑者搁脑袋的砧板条石。台下人山人海,台上空空荡荡。云遮日影,在人们的头顶慢慢移动。从居高临下的角度看过去,像极了一幅诡异的图卷,一点一点朝最血腥可怖的那一幕推进。

突然,裴玄静在人群中发现了禾娘。

她惊得差点儿站起来。禾娘重拾男装打扮,以郎闪儿的形象挤在最前排的位置。

裴玄静紧张地寻思起来,禾娘想干什么,肯定不光是看热闹吧?聂隐娘呢,他们夫妇会不会也来了?

她伸长了脖子继续在人群中搜寻,没有发现聂隐娘夫妇的身影。但裴玄静并未因此松了口气,聂隐娘绝不会放禾娘单独外出的。以隐娘夫妇的能耐,想要隐匿行藏本非难事。可怕的是,如果他们都到场,到行刑时将会发生什么?

难不成是要劫法场吧?这怎么可以!

裴玄静坐不住了。她刚想起身,一名神策军士立即挡在前面:“娘子请坐,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末将为您去办。”

她只好又坐回去。明白了,自己此刻只是皇帝的囚徒,不允许乱说乱动。

其实劫不劫法场的,裴玄静倒不在乎。张晏等人本来就不该掉脑袋,是皇帝非要拿他们开刀。裴玄静担心的是禾娘,又要被无端地卷入到漩涡的中央。谁会保护她?谁又能保护她?

怎么办?告诉这几个神策军,可能有人要劫法场吗?裴玄静不愿意,也不相信这样做就能够扭转局面。她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冷不丁地想起崔淼来——今天他会不会也来观刑呢?要是他在,或许能帮上点忙……不对,那是谁?!

裴玄静极力克制,才没惊呼出声。因为,她在店堂的角落处发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那人也是单独一个,寻常文生打扮,衣冠楚楚,正半垂着头向窗外张望。此时二楼店堂里坐满了客人,全都在好奇地观望着刑场,那人夹在其中,丝毫不引人注目。

可是裴玄静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的下巴上有一条深深的疤痕。

裴玄静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情形下见到这个人的。

春明门外贾昌的院子,崔淼和郎闪儿在寄宿者中发现了一个患瘟疫的人。裴玄静见到时,那人刚刚病死不久。因为崔淼不让她靠近,她只匆匆扫了死者一眼,但死者下巴上的疤痕已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裴玄静对人的相貌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常常引起他人的赞叹。其实只有一个秘诀:记住最主要的特征。

所以她记住了这条疤痕。

那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也向裴玄静这边看过来。她的心脏几乎瞬间停跳,随即才想起自己未掀开帷帘,别人看不清自己的容貌。

果然那人又把目光调开,仍然投向窗外的刑场。裴玄静却觉得天旋地转,连京兆尹大驾光临时民众的喧哗声都未听到。仿佛只在顷刻间,现实世界从她的眼前消失了。

她曾经以为,贾昌院子中的谜已经全部解开。但为什么,一个明明死在那里的人又活过来了呢?

“江河大溃从蚁穴,山以小陁而大崩。”在她刚开始展露探案才华的时候,父亲就专门用汉时刘向的这句话来教导她,意即在推理的每个环节上,都必须确保细节的正确性。任何一个最微小的漏洞,都可能导致整个结论的崩溃。

此时此刻,一个死而复生的人,使贾昌院子中的一切重新变回一团混沌。

幻觉。裴玄静想起崔淼的话,现在她真心期望那个雨夜从来就没有过,纯粹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否则她便要担心自己是不是早就疯了。

裴玄静的脑子乱糟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