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曲崖(第8/15页)

中年司机把车子停在一堆料石跟前,那是已经碎好的石料,大小均匀。一辆铲车伸长料斗把铲下的料石子倒进车厢里。司机在旁边不远处与一个开票的女人说着什么玩笑话,那女人的脸红了,似乎在嗔怪着他。那中年司机似乎向那女人说到了我,因为那女人回过头打量了我一眼。后来她对我说:“你找那个女精神病人?”我点了点头。她说:“她是你的什么人?”我说:“是我村上人。不是我的什么人。”女人奇怪地说:“那你找她干什么?”我听得有点烦:在这个世界上,你凡是要干一件事,总得都有目的,这已经成了人们生活的一条准则,我现在要违反这条准则,所以人们就难以理解了。我走近她说:“我在家里闲得没有事,听说她失踪了,我就来寻找她了,怎么,你见过她?”女人有一张好看的脸蛋,但鼻梁两边有雀斑,可以说还是很有姿色。她笑了:“你这人佯得很。没有关系还找她?”我说:“她来过采石场?”女人把头偏向中年司机,说:“来过。”我说:“她现在去了哪里?”女人说:“来了又走了。”我叹了一口气,说:“她是怎么来的?”雀斑脸女人说:“有一天我们上午上班来到这里时发现她在我们的料石堆上睡着,我们叫醒了她,问了她几句话,才知道她精神不正常。”我说:“你们还发现了什么?”雀斑脸女人说:“我们发现她的衣衫不整,腿上有血点子,好像被什么人强暴过。”我说:“你们打110报警了吗?”中年司机转过了目光,似乎在躲避着什么,说:“都忙得像吹鼓手一样,没有人报警。”雀斑脸女人说:“找不见她你还找吗?”我说:“我不知道。”

我走到一边去了。我很伤心,明明有线索了,可到头来线索却又丢失了。我信步来到前边正在焚烧纸钱的女人中间,也与她们一样跪了下来,帮着她们焚烧纸钱;她们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互相之间用目光交流了一下;那目光里的意思是说,这人还有点善心。我烧了一会儿,问她们:“你们喜欢干这些事吗?你们这样做能起什么作用?”她们中有一个长眉毛说:“这里有绝龙岭,有箭括岭,当年太史文仲在这里与周朝交兵遭冰冻失败。姜子牙在这里指挥打过仗。这里往东不远就是周太王率周族从豳地迁徙来的地方。从这里往北是玉女泉。如果大山炸没了,玉女泉还能存在吗?这么有名的地方,现在却要被炸没了。我们心疼呀。我们向箭括岭的神灵祈祷,求他老人家迁移到其他地方。”我说:“你们没有向县政府反映吗?”她们一哇声地说:“反映了,大天底下栽柱子——不顶啥。”

我佩服这些农村女人。她们有信仰。虽然她们是农民,但她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重要,什么东西值得留恋,什么东西不能丢弃。我看着前边壁立的大山,不知什么原因打了一个冷战。我说:“你们烧完了就快走吧。这里危险。”她们把手里的纸钱烧完了,就起身顺着河谷里的小路向山外面走去。

十一

我在山谷里徜徉,百无聊奈。我看着那群女人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小,后来就从前边山角转弯处消失了。我忽然记起没有向她们打听莫彩霞的事情。我追悔莫及。

我仰起头看着壁立在我们面前的险峻的大山,上面的山峰裸露出亮晃晃的石茬,就像一面巨大的闪着寒光的刀子。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惧。我想,如果有一年这座山峰被削为平地,那这些炸山的人不就是当代的愚公了吗?我忽然想起了愚公说过的那句豪壮的话:“我死了有儿子,儿子死了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我又想,这些炸山的人死了后他们的儿子与孙子还会炸山吗?如果他们儿子与孙子还在炸山,那这座连绵不绝的乔山不是就没有影子了吗?不是就从地球上消失了吗?就像我们村的莫彩霞一样了吗?可是我却替那些炸山的人担心起来:他们年年月月日日在这里炸山,生活该是多么单调啊!要是他们的儿子与孙子也干他们的营生,那他们的儿子与孙子还上不上学呀?要是他们的儿子与孙子不上学一年四季挖山不止,要是全天下的儿子与孙子全都不上学坚持每天挖山不止,那这个社会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