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5/6页)

“我的处境有些见不得光,他们不允许我进入斯塔西,也不准加入国家人民军。不过好歹还有份工作。虽然是在一个小工厂干苦力,但通过努力我当上了厂长。女儿也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

索默尔的脸颊与下巴完全没有懒散的痕迹,胡子刮得很干净,脸看起来很光滑。他的背挺得很直,是围坐在一起的几个人当中心态最为平静的一个。我这才恍然大悟。

数十年来,我曾对毫无联络的索默尔感到有点愤怒,不明白为何他这么久都没有尝试过逃出来。然而这样的情绪如今正慢慢褪去。

“那你今后怎么办。不再回来了吗?”

我隐约猜出了他的答案,但我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希望,刨根问底。

索默尔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打算留在家乡。估计不久之后体制还会发生变化,但即便如此,我也希望我这条被你们救回来的命能在现在这样的生活中结束。”

最后一线希望从我手中溜走,随风远去。

重聚那一天,索默尔给了我一个小纸袋,说要把我放在他那儿的东西还给我。纸袋里面装着一副眼镜,虽然老旧但保养得很好,镜架与银质镜框都没有锈迹。然而裂掉的镜片并没有修整过,裂纹与血迹都还和原来一样。

“我念念不忘,心想一定要还给你。”

分别的时候,索默尔和我轻轻相拥。我们心知肚明,余生再不会相见了。这样的想法很快得到了印证。来年春天的时候,索默尔遭遇了交通事故,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四十多年来长存我心中的芥蒂,仅仅因为一辆轿车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今只要看到电视播放的动乱与纷争,或者互相推卸罪责以及针锋相对的议论等画面,我就会不由得去想,将来即便再过去几十年,人类也不会发生改变。

总有一天还会发生大战。然后在生灵涂炭之后,人们又会开始自问我们到底为了什么而战。

我倚坐在卧室的桌前眺望窗外。雨滴拍打着玻璃窗,发出轻轻的声响。

“爸,浴室可以用了。”

房门打开,罗蒂探了个头进来。留着一头金发的她虽然已经人到中年,但还是那么伶俐要强。罗蒂的丈夫与西奥代替我掌厨,现在应该正在厨房里收拾。西奥没有结婚,享受着单身生活。他时常会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让我想起他儿时的模样。

如果某一天见到了杨森夫妇俩,我是否能挺起胸膛对他们说,我像他们所期望地那样拯救了这两个孩子呢?

“好的,马上去。”

“嗯,先晚安了。洗干净再睡哦。”

“知道了。”

等房门关上后,我轻轻地拿起爱德的眼镜。

桌子的抽屉里放着曾经的战友们留下的遗物,还有爱德单独留给我的遗书。历久褪色的信纸上无情地写着这样一句话。

——就算你不把我的眼镜留着,也能活得好好的。

因为每次见到战友牺牲,我都会留一件遗物,想必他是猜到了如果自己死了我会把他的眼镜留在身边吧。

“……那么,我又是不是活得好好的呢。”

我对那个青年又知道多少呢。在巴斯通冰冷的战壕里第一次听到他的切身经历时,我才感到自己对挚友其实一无所知。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心情。

时间无法倒退。做过的事就成为永远的印记,再不会消失。就像小时候我曾经用涂鸦嘲讽黑人一样,我伤害了迭戈,最后也没有得到原谅,并且还得眼看着他离去。我还杀害了大量敌军——甚至还曾射杀了已经投降的敌军。

夺过的生命,救过的生命,贬低过的生命,数都数不清,但心中的痛却不会因此而麻痹。

——如果你为我担心,那么就在外面的世界好好努力。不要让这样的战争再次发生,不要让世界变成只能用战争去解决问题的地方。

不怕杀人、也不怕被杀的爱德这样写道。然而我的力量太过渺小,丝毫不足以抵抗大潮。

人类是健忘的生物,终有一天会将明显的过错正当化。有人胜利就有人失败,为自由而战的人被为了别的自由而战的人打败,如此一来,仇恨便开始了无限循环。

世界是灰色的,它既不黑也不白。就像阴天,美丽又荫翳的灰色反复无常地变化着,带着乡愁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另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