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巨大与虚无的年代(第37/42页)
事情发生在正午刚过时。当时列车驶过群青色的中国山脉,四周樱花花瓣飞舞,行经架在深谷上的余部铁桥时,突然刮起一阵强烈山风,一阵怪风竟把整辆列车卷上天空,越吹越高,仿佛想把它吹上天际。列车警笛声大作,车箱剧烈摇晃,风停了以后,列车就在樱花翻飞中,倒栽葱似的跌落下方山谷。
赤朽叶制铁的社长赤朽叶曜司在列车坠落途中,被事顶一片扭曲脱落的铁片击中颈部,一如他的妻子预视那般,头颅被削飞了出去,身首异处而死。
警方费了许多时日才将列车自谷底吊起,大城市电视台派出来的直升机在山谷顶端盘旋取景。赤朽叶家的人则早在新闻报导前就知道社长已经罹难。隔天丰寿开着吉普车载着万叶到事发现场去。铁桥就像根细铁丝般架在山谷上,反射着阳光。铁桥下方的深谷里,他们看见了已经摔成废铁的列车,车体整个被压扁,宛如一条威猛的黑蛇在谷底蜷曲着。看到这一幕的万叶,忍不住低声惊呼。
丰寿望着山谷,小声唤着:「少爷,少爷!」没有任何回应。「少爷,少爷呀,喂——」丰寿双膝跪地呼唤着,从身后望去,他的身子变得好小,和二十岁时那个自信满满的工人判若两人。
「少爷啊!」
丰寿像个孩子般轻声啜泣。
「少爷,少爷啊!」
前来采访的直升机螺旋桨轰隆作响,盘旋在两人头顶。
就像他的父亲康幸在石油危机来临前倒下那般,赤朽叶曜司也挑在泡沫经济风浪余波末平的关健时刻遽然离世。
搭上这班死亡列车的是当地大企业的社长,而且还是知名漫画家的父亲,这则新闻当时在国内引起一阵骚动,不过因为出面受访的爱拉,对整件事比以往更状况外,胡乱回答一通,上门的媒体也渐渐变少了。赘婿美夫成了赤朽叶制铁的新一任舰长,他体认到自己角色艰巨,带领全体员工渡过这次难关。毛毬难得走出工作室,向丈夫深深低头说:「美夫,就万事拜托了。」这个日进斗金的妻子在美夫心目中,一直像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孩,他用力点了头,轻抚着她的头,好让她放心。
制铁厂在美夫的领导下开始调整经营体质。这艘巨舰在新任舰长的意志下,开始改变航路。美夫决定废除赤字连连的制铁厂,将公司重心转移到其它制造业。
独眼工人丰寿就在将届五十岁时,得知熔炉将在年后完全停摆的消息,他只是平静地说了声:「是吗?」自从历经了心爱侄女的死、泪的死于非命、死对头曜司的死之后,丰寿骤然老了好几岁,变得不爱开口;同时那时的他也深受职业病——咳嗽所苦。万叶对丰寿说:「阿丰,美夫还年轻,很多事还得仰仗你帮忙啊。」丰寿听了只苦笑地摇摇头。
「我只会待在有熔炉的地方。阿万,我是钢铁的男儿啊。」
制铁业的景气尽管不再像战后高度经济成长期间那么繁荣,但全国各地还是有许多惨淡经营的铁工厂苦撑待变,丰寿一一列举了几家工厂的名字。万叶接连失去了心灵支柱婆婆、长子和丈夫,现在就连丰寿也要离开,一想到自己的晚年将何等孤寂凄清,她忍不住趴在榻榻米上放声哭泣。
那年冬天下着阵阵鹅毛大雪。年底时分,熔炉在美夫一声令下正式停工,熄灭了炉内的火焰,赤朽叶制铁那座有如黑色高塔耸入天际的熔炉,在那段令人怀念的制铁业春天里,日日烧着火红的铁浆,黑色巨龙般的黑烟日以继夜向上攀爬;在那段辉煌的战后时期,人们仰望着它希冀光明的未来。而历经石油危机和铁钢萧条、众人守护的火焰,就这样走入了历史。
熄火的熔炉诡异地耸立在厂区里,黝黑而不群的高塔在下着雪的天空中显得格外怵目,仿佛有人拿着剪刀将天空剪成两半。
某天夜里,万叶感觉身边似乎有人,醒转之后。发现枕边放有一封信,信封上纤细的字迹写着「给万叶」。
那是丰寿留下的信。万叶急忙来到走廊上,瞇着眼盯着后院。依稀见到一个瘦削的身影在大雪中渐渐远去。听说信里只写着他要到远方去,赤朽叶制铁风箱里的火焰已经熄灭,对丰寿而言,这里已不再值得留恋了。万叶小时候就在幻象中见过丰寿,对他有种强烈的亲切感,丰寿离开带来的打击让她病倒了。现在留在她身边的,只剩寄居家中的好友凸眼金鱼黑续绿。万叶倒下的这段期间,黑菱绿在病榻前全心看顾万叶,在床边变魔术给她看,唱外国歌曲给她听,每天帮她梳理那头银白的秀发。天黑了,两人就聊起很久之前在深山里看见的那座长满铁炮玫瑰的溪谷。她们已经不记得通往山谷的路了,也知道不可能再踏入那片土地。「真想再去一次。」「因为哥哥在那里呀。」「等我们死了,应该又能去到那里了。」「万叶,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吧,一个人去多无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