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926年9月7日,于O村(第6/7页)

到了八月,梅雨季依然在持续。这期间,你也回来了。我还听到一些消息,说森先生又去了K村,这阵子应该会来。但都是不确定的传闻。那位先生为什么要选这种天气不好的日子来这儿?要是真到了K村,倒是可能会到这里来;我想依我现在的情绪,还是不要见他的好;可既然他都寄来了那封信,那要来也就来吧。到时候,我和他说个清楚吧。叫上菜穗子,把话说明白,好让那孩子也能接受。至于说些什么,还是不要想的好。放着不管,该说的话自然会自己蹦出来……

渐渐地,偶尔也能看到晴天了。不时还有淡淡的阳光撒到院子里来,尽管那阳光马上又会被云遮住。最近我让人在院子正中央那棵榆树下做了一把圆木长椅,榆树的树影时而浅浅地映在长椅上,然后渐渐稀薄,最终彻底消失——我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守着这瞬息万变的风景。那景象,和我近日惴惴不安的心境,是多么相似。

又过了几天,炽烈的阳光持续照耀着大地,但也已然是秋天的阳光了。当然,白天还是很热的——森先生突然来到O村的那天,就是这样一个秋日,并且是在正午最热的时候。

他看上去憔悴得吓人。望见他消瘦和颓败的神色,我整颗心都揪了起来。在和他见面以前,我还很担心森先生看见我最近明显的老态,会作何感想。可现如今,我已经把自己的担忧彻底抛到了脑后。于是,我打起精神,与他寻常地寒暄。他定定地看着我。透过他黯淡的目光,我明白他似乎也在为我憔悴的模样而难过。我强忍着心几乎要被捏碎的痛苦,让自己尽量显得沉静稳重。当时只是如此就已耗费了我全部的心力,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曾下定的决心——什么等到森先生来了就把话说清楚之类的——此时的我根本没有勇气提起这些。

你总算让女仆端来了红茶。我接过来,请森先生喝茶,却又开始担心你是否会怠慢了他。但你当时的表现完全出乎我意料:你情绪特别好,还和森先生聊了起来,谈吐大方得体,让我吃惊不已。那时你是那样懂事,我甚至反思起自己来:我这段日子一味苛刻地约束自己,竟丝毫没有看顾你们的成长——有你陪着说话,森先生看上去也很轻松,比只跟我一个人说话要精神多了。

过了一会儿,你们二人聊得告一段落。森先生看上去很是疲累。他匆忙站起来,说想要再去看看去年看过的那些老房子,我们便陪他去了那里。不过那时候日头正盛,路上的砂石干得发白,我们的影子短得几乎看不见,到处是被烤得闪闪发亮的马粪,上头凑着几只小小的白蝴蝶。终于走进村子,我们不时站到道边的农户门口躲一会儿太阳,像去年一样瞅着养蚕人家屋里的模样,抬头看老屋子的房梁在我们头顶上方倾斜着,眼看就要塌下来,再就是漫无目的地将眼前所见与记忆相比对,认出去年还剩下的一段砂壁(9)残垣现在已经毫无影踪,被一片玉米田取而代之。好不容易走到了去年到过的村边。浅间山近在我们眼前,隆起在松林之上,清晰庞大得让人浑身不舒坦。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就呆呆地伫立在村边的这条岔道上,每个人都沉默着,但好像没有人去在意这份安静。这时,正午钟声的钝响从村子的中心传来,我们这才意识到那长长的沉默。森先生的目光不时在对面那条白花花的、干燥的村道上找寻着什么,来接他的车应该已经到了——不久便有一辆车子卷起猛烈的灰尘疾驰而来,看样子应该就是它了。为了躲避灰尘,我们站到道边的草后面。没有一个人打算去拦下那辆车,大家全都直直地站在草丛当中。那段时间极为短暂,对我来说却格外漫长,我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在做着一个无法言说的梦,我想从中醒来,可是梦却不停地延伸,几乎要让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醒来了……

车子从我们身边开过去好远才注意到我们,又开了回来。森先生踉踉跄跄地坐进车里,然后只是简单地把手抬到帽子旁边,向我们挥手,又点了点头……那辆车再一次卷起尘埃疾驰而去。我和你在草丛中举着阳伞避那灰尘,默然地站了不知多久。

仍然是在这个村边,仍然是与去年几近相同的分别——但为什么一切都和去年不同了呢?那作弄了我们又离我们而去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