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第2/3页)
自去岁起,宁和听闻秦司空被贬一事,便格外密切地关注着朝中相关形式。越是等,心中便越是叹息。随着当今病重,新法一条接一条的被逐渐废除,再等到新君继位……在宁和看来,结局其实已经注定,而她无能为力。
宁和如今最担心的,其实已经不是这场注定失败的变法,而是它的发起人,曾经的秦司空、如今的秦左仆射。宁和自己为这变法一事殚精竭虑八载有余,即使生性豁达,得出不成之论时尚痛心疾首;而那位不知耗尽了多少年心血构思,又花费了多少功夫将之设法推行的秦司空,又当如何?怕是早已将之视为一生志向所系。且宁和这些年来与其通信,深知此人性情外和内刚,一身傲骨。变法若败,恐心气折。
前日,当宁和在所收邸报之上见到朝中新相任命一则,心中忧虑更是升到了顶峰。
用过晚饭,宁和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当中。她将已都屏退,自己将油灯挑亮,端着站起身来,在书房中走动。
她将这些年来自己为新法所作卷宗文章一应全都翻找出来,一一罗列堆放在屋中空地上。最终足足堆成三摞,每摞都有将近一人高。
宁和在这三摞纸页前,静静立了有一刻钟。然后她忽轻轻笑了笑,坐回了桌边。
油灯将那张已然带了些苍老痕迹的面容描摹得明明灭灭。
案前一书生,目中映灯火,鬓间白发生。
宁和自匣中取过一卷黄封白纸,提笔即书,墨迹流畅,行云流水,顷刻成篇。
黄封白纸,乃大赵奏疏所用。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当言而言之。
旧物当朽,这天下岂有朽木挡新木之理?这些年来宁和主持越州变法,事事亲为,无人比她更知其中益处。她日日与州中各处勋贵豪强相争博弈,几回九死一生,所为者何?她数年来孤身一人,两袖清风,自问兢兢业业无一日闲暇,所为者又何?
宁和生就一副少欲无争的性子,平素静心养气,如今年岁已老,今夜却难得在胸中生出几分年少时的豪放意气来。
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写完奏疏,又给秦左仆射写了一封信。从前,宁和与还是秦司空时的后者通信时,信中总是谨而有礼,互相官职以称,除公事之外再无多一语。只除了这一回,她开篇便写“秦兄”。
第二日,快马疾传。将这一奏一信带往遥远的北方京城。奏疏自走的是官驿,信则是宁和自掏腰包送的加急。费用不便宜,害她一连吃了三日的素。
宁和这一封奏疏,若说引起轩然大波那确言过其实,但倒也有些反响。她自任官以来,平素为人低调,朝中初时瞩目,后来渐渐也就不再过多留意。这还是宁和作为大赵开天辟地头一位女官员,在朝中发出的第一回 声音,还在如此敏感时刻,可谓是锋芒毕露。
天下有识者见了,皆称她此举实在殊为不智。唯有如今的秦左仆射听闻后,于家中大笑三声,称恨不能引宁越州为兄妹,实乃生平一大憾事!
同年末,大赵国丧,新君践祚。继位当年,罢免以秦左仆射为首变法相关人等,尽废新法。
宁和身在越州偏远,第二年年初才有贬谪旨意传来,贬她为横山郡守。这横山郡地处程州,也是偏远之地,不过与越州一南一北,几乎相隔了整个大赵。
卸任那日,宁和只带了已都一人,一架木车,缓缓驶离越州州城。木车之后,跟着的是长长的、千里相送的越州百姓。哭声连山野,车辆每过,夹道长跪叩首之人有如风过原野、草低成浪。
宁和坐在木车中,听得外头乡音如海,神色寥寥,双目微阖,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声音终于渐渐没了。宁和长叹一声。
人事已尽,为之奈何,为之奈何啊!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思无益。闭目许久渐生疲惫,便当真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宁和忽听得耳旁一声“大人”,睁开眼,发觉车子停了,便道:“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