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3/4页)

“头三年最苦,第一年三块一个月的津贴,第二年五块,第三年八块。”顾西美从后面床上拿出篓子开始整理月经带:“三块钱,买点牙刷牙膏毛巾肥皂就没了,我把钱都省下来花在信封信纸邮票上。我妈一个月给我寄两次包裹,我走的时候还硬气得不得了,说这辈子也不会再花她一分钱也不想再看到她一眼。戆徒,十三点伐?(笨蛋,神经病吧?)”

“都过去了。”曹静芝感慨十分:“现在你不是每个月都寄钱回去嘛。听说明年又要涨工资了。”

“我们两个人,一个月寄三十块回去,我家北武拿十块钱,照旧一个月寄两个邮包来。”顾西美指指旁边架子上的一排瓶瓶罐罐:“雪花膏、白糖、猪油、麦乳精、大白兔、卫生纸、香肥皂、饼干,各种布料粮票,冬天里冻疮药手套绒线衫,只有我用不到的,没有他想不到的。要是斯江还有老二都在新疆,将来谁给她们寄邮包?一辈子靠舅舅外婆?”她抽出玻璃下那张斯江六一节的大彩照:“看到我家斯江现在这样,就觉得跟她分开再苦也值得。她现在是个很聪明很斯文的小姑娘了,上海小姑娘。”

曹静芝接过照片,照片上的小姑娘梳着童花头,皮肤雪白,穿着格子背带裙和黑色小皮鞋,双眼晶晶亮,骑在一辆三轮自行车上笑得跟朵花儿一样,她转头看看自家的沈星星小姑娘,又黑又瘦又小懵里懵懂——的确已经是两个世界的小姑娘了。唉,心酸,可她们做父母的,每一个决定,对孩子来说,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只有天知道。

外面男人们终于拖拖拉拉地回来了,孟沁和曹静芝对着陈东来使了个眼色,陈东来苦笑起来。顾西美要是决定了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看来他不止会一直看不到斯江,连即将到来的斯南,他也看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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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又是个高温天,夜里暑热未消,陈阿娘抱着一大包斯江的衣裳和日用品,小脚伶仃失魂落魄地走向六十三弄,邻居跟她打招呼,她也不搭理,身后的议论她也没听见。还没到顾家门口,她就听到了斯江和顾阿婆的笑声,差点崴了脚。

顾阿婆热情招呼:“来来来,亲家母吃点西瓜,冰水里湃过的。”斯江也高兴地跑过来搂住她的腿,阿娘阿娘唤个不停。

“阿娘,西瓜老甜格,侬切一点再回去。”斯江仔细用尖头筷子把西瓜籽一一挑掉,送到阿娘手里:“格是最最当中格,哈甜。”自从钱桂华来了,西瓜正中心的一圈别人是吃不着的。

阿娘接过西瓜,眼泪水淌淌地:“囡囡啊,侬记得回来看看阿娘啊,明朝侬婶婶就回去伊私噶屋里了。(明天你婶婶就回她自己家了。)”

“吾天天回去看侬。阿娘侬覅哭呀,侬哭了吾啊要哭了。(我天天回去看你的呀,奶奶你别哭呀,你哭我就也要哭了。)”斯江趴到阿娘膝盖上,也哭了起来。

阿娘擦了擦流下来的西瓜汁水,狠狠咬了两大口,没觉得甜,徐寻芳这个老太挑西瓜还是不行,她明天得去菜场好好选一个送过来。吃好西瓜揩了把脸,陈阿娘起身回去,走到门口又转头喊:“徐寻芳,侬出来,吾还有闲话要帮侬港(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顾阿婆让斯江去阁楼找舅舅玩,跟着陈阿娘出了门。两个小脚老太很有默契地一前一后,经过一只只门洞,停在了过去的金司徒庙门口。

“阿芳啊,还记得侬结婚是勒格得庙门口拜天地格伐?(还记得你结婚实在这里庙门口拜天地的吗?)”

“嗯。”顾阿婆叹了口气:“你不是还揭发过我这个事吗?封建迷信,害得我头发被剪掉半边,好不容易长回来,作孽啊。”

陈阿娘笑了起来:“吾以为揭发了侬,吾就好逃忒了呀。(我以为揭发了你,我就好逃掉了。)”

顾阿婆嗨了一声:“谁不是这么想的,我气得去揭发了你家老陈给国民党当会计的事。你又气得上门来跟我打了一架。唉,我家老大说得好,都是疯子,全疯了,狗咬狗一嘴毛。”她摇摇头:“你看,我家西美恨死了我,跑去新疆嫁给你儿子,我一回没做个人,就赔了个姑娘给你家。”

陈阿娘笑着看向天上的月亮,清清朗朗的,明天还会是个大热天。她哪里赚到了?反正这辈子都是劳碌命,没享过媳妇的福,儿子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回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