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5/8页)

“爷叔,”冯晓琴停顿一下,还是问道,“一个人有十几套房子,是什么感觉?”

“早几年还有点感觉,现在已经麻木了。”展翔实话实说,“二十年前炒股票,屏幕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一颗心也跟着上上下下,像坐过山车一样。后来炒房,开头两套也是,怕政策变,怕市场不好房价跌,又怕下家出花头变卦。天天看报纸做功课,钞票赚得提心吊胆。亏得那时候年轻身体好,否则真是顶不住的。”

“辛苦铜钿。”冯晓琴道。

“这话是嘲我。”展翔凝视酒杯,缓缓地,“我自己知道,再辛苦也是个投机分子。天底下辛苦的人太多了,吃不上饭的也一抓一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种话既骗人,也伤人。世界原本就不公平。除了运气好,我屁都不算。我有自知之明。”

他说着,把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到底喝得快了,头有些晕。对面的小女人,也到底不是她。否则最后那句便不说了。他老娘前天还劝他找个女人,说谁谁谁的亲戚,手头有个不错的,年纪也轻,三十岁不到,长得又好。劝他去相一相。被他回绝了:“我不缺女人。”他妈听了,一巴掌上来,年轻时种地的手,到老了依然力道不减,说话中气也足:“你不缺女人?我问你,给你生孩子的女人有吗?老了病了肯服侍你的女人有吗?”他依然笑,“这种女人,我不要。”他妈气得抡起一旁的扫帚,没头没脑往他身上砸,“你去寻个仙女吧,供着她摆着她,中看不中用——”他妈虽然读书不多,看问题却犀利,讲话也到位,“你以为你有几张钞票,穿两件名牌衣服,买几部进口车,拿杯葡萄酒晃来晃去,就不是农民了?你一口本地话藏得再好,别人也听得出来。人家嘴上叫你先生老板,心里其实在骂,乡下人神兜兜,冲头阿缺西(沪语,指傻子)。”他避过他老娘的扫帚,笑得更加没心没肺。他老爹老娘都是老实人。但老实归老实,手条子是毫不留情的。小时候踢球打碎邻居家玻璃窗,一顿生活;读书时交白卷,冒充家长签名,一顿生活;骗女同学看通宵电影,一顿生活;偷爹妈钱去炒股,一顿生活;偷偷瞒着他们买房子,又是一顿生活。从小打到大。岁数上去,便看出老爹老娘其实是害怕。打得越狠,心里越怕。闯祸也分很多种的。打碎玻璃交白卷那种,倒还不太要紧,怕的是后头那些,简单说来便是——不知天高地厚。庄稼人靠天吃饭,是禁不得一点折腾的。老天爷折腾,那是没法子,自己折腾,便是作死。什么田种什么米,什么米养什么人。守本分是顶要紧的。在他们看来,展翔这小赤佬其实是有些不守本分的。一路提心吊胆。赚不该赚的钱,爱不该爱的女人。钱赚了也就算了,但女人不是说来就能来的。“越界”这个词,很要命。两位老人家都是经过坎坷的,晓得人再聪明,也跟不上这变来变去的世界。睡一觉,变个模样,说话间,又是一个模样。二十万的房子倏忽涨到两百万、两千万,焉知将来不会又跌到两万?因为跟不上,也看不懂,便近乎虔诚地,对这世道始终存着敬畏。说到底,人还是要循规蹈矩。穷光蛋脱底棺材买房子赚大钱,那是越界,四十岁不结婚满脑子光想着得不到的女人,也是越界。他老娘恨不得拿根绳子绑了他去相亲,三下两下结婚,再弄个小把戏出来。展翔耳朵听得都磨出茧了,拿出软佻皮的功夫,只是不理不睬。

他给冯晓琴讲以前庄里的趣事。宅基地拆迁,换市郊的公房。他家算少的,只得了两套小的。有一家,因先前宅基地上造了好几层,拆迁按面积算,竟换了五六套。那家的儿子,与他差不多年纪,生得面团团大阿福似的,人也极憨,家里人会盘算,卖了小房子换大房子,几次三番,目前房产也值上亿。这人在机场做搬运工,严寒酷暑,机坪上搬那些行李货物,一年赚的工资还抵不上一副清一色。却勤勤恳恳,连迟到早退也极少。旁人想不通,他却说,要做榜样给儿女看,不好当懒料坯,再怎样,班还是要上的。还有一家,也是儿子,宅基地换了公房,急急地卖掉,炒股,还有期货。现在只剩下自住的那一套。不工作,也不结婚,整天拿着手机刷抖音,也不知有啥好看。花销倒是不多,衣服一年四季就两套,吃的也简单。无不良嗜好。家人替他张罗相亲,他约姑娘去肯德基,这也罢了,结账时竟说AA制,问姑娘讨一半钱。这样一个宅男,偏偏前阵子迷上了视频女主播,一出手便是打赏好几千,见了面后更是送这送那。皮包、首饰、化妆品。近日被家人发现,一算,半年花了八十多万,却连人家小手也未搀过。再看微信记录,那女人一口一个“干爹”,连个“亲”也没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