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5)(第5/5页)

终于有一天,他发觉自己连一个十六岁的小婊子也对付不了了。

就在儿子和她的“初夜”后,他已看出,一切都是枉费心机,无论拿死亡或背叛来对付她都没有用,因为儿子根本就无法接受失去她。那还能怎么办?他只能任其发展。他派人把白万漪的底细摸了个透,她的确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而单纯善良这种玩意就好比荒漠里冒出的清泉,让每一个尘世里的流徙者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忘我地享受活着的畅快,直至发现泉眼被其他人投了毒。

所以他再三地叮嘱柳梦斋,你想爱她就尽管爱,但什么也不要同她说——虽然柳承宗自己都明白那太难了。一个人把心掏出来的同时,多多少少会带出点儿心里话。更何况,男人还能聊些什么呢?他们满心装着的就是那点事儿,不是女人,就是自己的敌人。

最后落到这个下场,柳承宗其实既不怪柳梦斋,也不怪白万漪。没有人不犯错,而是否受到惩罚,全看你是否被置于足够强大的保护之下。柳承宗心知肚明,完全是由于他自己首先失去了庇护的力量,才使得那“小两口”的错误变得致命。这一年以来,他眼睁睁看着罗织多年的权力金网被一根根拆散,不断有攀附者从线头的这端或那端掉下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厄兆不断地涌起,他总感到自己就是下一个。这一天终于到来时,他甚至有些惊讶,它居然来得这么晚。柳承宗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自己即将被拖向末日审判,他使用最后的狡诈和无情,把自己的帮凶和党徒一并拖走。他向弟弟们、向侄子们撒谎,瞒报已议定的条件,以令他们配合审讯。等他们发现根本不会有任何针对他们的赦免减罪时,早已来不及了。他们每个人的性命,均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老爷子拿去置换了柳梦斋的活路。

柳承宗坚信,假使那年轻人被给予第二次机会,没有人会比他前途远大。他愿付出仅剩的一切,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就是为什么,有些时候,他会那么生他的气,他无法自控地想要把满心的自责倒出去,他骂柳梦斋,骂那个白万漪,骂到彻底失去理智,毕竟该死的是他们俩,他们俩欠他的,他们俩欠所有人的!

可一旦发泄过后,他又会对儿子感到无以言表的愧疚。偶尔,他会从柳梦斋表情的一闪间重新看见还是个孩子时的他,时时都充满惊慌和疑惑,在暴怒的父亲和冷漠的母亲之间游离不定,拼命想要弄清楚,“我”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做错,在无数次被母亲决绝地推开,在她毫不留情地弃你而去之后,你依然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她保持深情、念念不忘的人。在承受过父亲一年又一年毫无道理的攻击、贬低和侮辱后,当你发现他老去的一瞬,马上就挺身而出,像男人那样帮了他一把。孩子,你尽力了。

在狱中决裂后,柳承宗一直想对柳梦斋道歉,但他说不出口。不过,男人之间,父子之间,有些话不一定要说出口。他逼迫马世鸣联络了那个巫女,那个拿龚尚林的遗骸诱柳梦斋落入陷阱的贞娘。他请她真真正正地挖出遗骸,连同压在他心头几十年的旧事一起转交给柳梦斋。

因果好生奇妙,说起来讽刺,若他早一些对儿子坦白真相,柳梦斋也就不至于被自己的心结绊倒。不过说什么都太晚了,能够一直支撑到今天这个局面,柳承宗已然相当满意。他曾哄骗过柳梦斋,说他们全都可以活着走出诏狱,但这个谎言顶多维持到明日的判决下来之前。而在那之后,柳梦斋也无须再怀有一丝一毫的罪恶感了:他的父亲,他父亲的家族曾亲手处死他的母亲,他们拿命来赎他,他们两清了。还是那句话,因果好生奇妙。

柳承宗缓缓张开眼,回到眼前的时空。他两手颤抖,将怀中的骸骨收紧了一些。林儿,我们和解吧,就在我们的孩子身上和解吧。哪怕我们都死了,再没有未来了,那孩子依然是我们的未来。

就让我们从布满烈焰的深渊里,一同保佑他吧。

[1]句出〔唐〕李益《写情》:“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