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4)(第16/17页)
柳承宗退后了两步,转目睇住被押解而来的安平。
白雾里人影绰绰,所有人都在喘着粗气,等候老爷子的决定。柳承宗独自一人走开去,他沉思了半晌,就摆手叫自己的几个弟弟近前来。
过了不知多久,龚尚林从疼痛里缓过来,她早已学会了如何隔离疼痛,就算在没完没了的拳打脚踢里,她也能尽量保持头脑的清醒。她透过雾气,或只是她眼睛里泛起的白翳,看见柳承宗在对他的弟弟们讲话。孩子在耳边的痛哭吵得她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但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一边说,一边频繁地打着手势,而那些手势并不像是出于挫败或惊惶,反而充满了决断、果敢的意味。
很快,处决开始了。安平的人统统没逃过一死,有几个还是龚尚林的老相识。嫁给柳承宗之后,她没少听过自己发出的惨叫,但这是平生头一回,她听见人在临死前的哀鸣,那么无助、那么凄凉。
火已经被扑灭了,焦煳味冲进她鼻腔,令她更加清醒了一些。快乐的恶毒在渐渐散去,龚尚林又品尝到了恐惧,恐惧又变为熟悉的仇恨,她恨人生的不幸,恨她自己,但她最恨的还是他。
他就站在不远处,像是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条命的恶魔,从血中复活,从烈火里复活,然后井井有条地指挥着罪孽和杀戮。死人们被抬上了已烧得破破烂烂的牛车,开始沿原路返回。
孩子的哭声微弱了下来,龚尚林撑起身体,摸到了腰间的火铳。
她拔出火铳,瞄准柳承宗。
“咔嗒”一声,是空响,她忘记了填装弹药。但这钢铁的一击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目光向她射过来时,她依然高举那把空膛的手铳。
他死死盯着她,眼睛里像是有神灵在打斗,风起云涌,随即一切情绪都归于麻木。他冷笑一声,上前夺过她手里的武器,对着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这是她挨的最后一顿打。
龚尚林再度清醒时,周围的杂人已全都不见了,雾气也已散去,天际亮起来,从枝丫间露出空洞的惨白。她扭动头颈,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深坑边上,坑底,是安平——一看就是死人的安平。
“我圆你心愿,让你们一家团聚。”
柳承宗在她肩头轻轻一蹬,她也滚落进坑里。奇怪的是,这一刹,龚尚林却想起她与柳承宗“和解”的夜晚。她曾饱含感情地对他说:“宗哥,我做那件事,并不是因为爱他,只是因为恨你……”
现在,还是一样。即便她胸前捆着安平的孩子,和安平躺在同一个墓穴里,还是一样。
但龚尚林没有求饶,因为她知道她的“宗哥”绝不会原谅。
孩子蹬动着两腿,仍在对柳承宗发出抽抽噎噎的哀叫:“爹、爹!土眯眼……”
龚尚林没看清填土的是谁,大概是柳承宗的某个弟弟吧。活埋大嫂,还有她的奸夫与野种,这种事,老爷子不会假手于外人的。
又一铲土撒下来,龚尚林将手遮住了孩子的小脸,“很快就不眯了。”她拿出最后的骨气,拼命瞪大自己被打肿的双眼,意图让坑上那张冷血的脸庞看清她眼底的诅咒。
柳承宗,别忘了,你唯一的后代,也是我龚尚林的后代,那个叫柳梦斋的男孩迟早会为他母亲向你,还有你罪恶的家族追讨一切——
厚土落下,糊满了她的口鼻。
龚尚林的“坟”被拍得平平的,但她的恨意,至死难平。
第一个回来的是耳朵。
柳梦斋先被自己的哭声唤回,他听见过刑讯室里传出的声音,他从不知自己也可以像那样哭。
随后,流尽的泪水带走了幻象,他的眼睛也可以用了,他重新看见了现实的一切,他看见牢房、草铺,草铺边的那盏明角灯竟已快燃尽,而他的双手搁在一只敞开的长匣内,里面盛放着洁白的骨头。
他抚摸着它们,无比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和它们之间那神秘的连接,许许多多的记忆倾泻而下,他记起了暴烈的争吵、惊恐的大哭,奶妈一把抱走他,在“她”被一巴掌抽倒在地之前。他记起“她”被打得像火烧一样通红可怕的脸孔,眼睛充血,神色呆滞。他想要拥抱她、安慰她,但她却冷冷地推开他,把他推到奶妈那里去、推到他无穷无尽的玩具堆里头。可他还是忍不住偷看她,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不停地玩着那些玩具,但没有一件能真正吸引他,他满手里都是不安和无助,在哪里都找不到能够打开她心房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