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1)(第8/9页)

“我们万漪真好福气,大人肯为她这样下苦心。那傻孩子不是不惜福的人,早晚也会服侍得您舒舒齐齐。”

“对了,你们的人也太不经心了,那屋里怎么一股子怪味?”

“哎哟,真要叫可气。还不都是万漪这糊涂丫头自个儿闹的?非把那‘剪绺儿’的一条老狗收留在这里,每天买了内脏给它拌着吃,那味道能好闻吗?”

“哦,我说呢。才我出门时,门外有一头巨獒冲我乱吠,眼睛睒睒然的很是骇人,定就是这条狗了。”

猫儿姑斜瞄着唐文起,但他涵养功夫一向到家,全看不出喜怒来,只见他揉着太阳穴打了个哈欠,“不早了,我回了。”

她连忙殷勤相送,回来在院中站了一站,就又向万漪的房间行来。

“把那条狗给我打发了!”

猫儿姑叫万漪送走金元宝,绝非一时兴起。只因她原就是由娼妓和小老婆退为房老,久历风尘、屡事显贵,对每一位客人都有量体而裁的细意巴结,才能使阔客们流连忘返,效死勿去;而唐文起是深沉一路的性子,既提到了这条狗,谁知是不是别有深意?猫儿姑宁可把无心一句当成是旨意来办理,也不肯错过了什么暗示,使花钱的大老爷心中不适。再则,她刚给万漪上了一堂重课,绝不能令万漪转眼间就自恃有客人保护,又不尊管教了起来,因之务求一压到底,以贯彻自己的权威。

而万漪担心夜间风寒,金元宝年老不禁冻,才等唐文起一走,她就已将金元宝领回了屋里,这阵子正拢着它烤火。一听猫儿姑的话,她那眼泪吧嗒吧嗒就落下来,直掉在炭盆里嘶嘶有声。但猫儿姑丝毫不为所动,发狠道:“限你明天一天内把这狗给我弄走,你要是不自行处理,我就叫狗肉馆子来牵走。你可别给脸不要脸,以为有大客回护你,我就不敢拿你怎样!挣的那一点儿包月银子,还不够我置气的!你再跟我出蘑菇,或者跑到客人前搬嘴,我随时叫梦乐院的掌班来拉你走,到时候通报说你自杀了,人家大老爷还会来给你哭棺,请见你遗容不成?”

万漪才经过非人的忧怖,余栗犹在,一见猫儿姑发威,更吓得畏葸不前,只服服帖帖地忍受。她搂着金元宝大哭一场,第二天就将它送去神路街的“家”。家里人也是怨声载道,“人都养不起了,还养狗?”好在这一次万漪有备而来,她将唐文起前夜里与她的银子包了一小包呈到爹娘面前,果然使他们转怒为喜,一口答应照管金元宝。而至于昨夜的险情,万漪半个字也不敢说,说起来,无非只能招致更为严厉的逼迫,逼她忘情于柳梦斋,继续过那艳帜高张、一笑千金的倾人生涯。

万漪遏制住胸中无以言表的愁苦,陪父母小弟强颜谈笑了一阵,临走前又搂抱过金元宝哭泣抚爱,“跟我在槐花胡同打熬,你也只有受白眼、挨打骂的份,连能畅快跑跑的自由都没有,在我家里,你多少走动能自在些。我每天都会来看你的,你要乖,尽量多吃,越不吃东西,牙掉得越快呢。乖孩子,你定要好好保重,要不等大爷回来一看,说金元宝怎么瘦了这么多,我可得落多大褒贬……”

万漪担心出门太久,等猫儿姑起床了又惹一场责问,因此不敢多留。她要走时,金元宝虽凄楚呜咽,但却毫不做追赶,居然好似完全明了她无能为力的处境,不忍再令她更添难过一般。万漪望着它水蒙蒙的圆眼睛,自觉压根不配承受狗儿天性的信任和依恋。她惨默无言,掩面而去。

到得外面,猛一阵晕眩。只因这是个长条院落,狭窄阴暗,出来才见阳光劈面而下。万漪飘飘摇摇走到路口,车夫“胖牛”正在那里等她。万漪的家人就租住在胖牛亲戚家,所以万漪私下里也贴补胖牛一些钱,每一次归家探亲,胖牛都陪着,也是个监视的意思,防止院里的倌人走脱。这时见万漪出来,低低头叫了声“姑娘”。

万漪愣一下,有好一阵了,胖牛只拿“喂”“那谁”来唤她,久不闻这恭敬有加的一声“姑娘”。她恍然有悟,一定是昨夜里唐文起来过了,所以她又从谁都能踩一脚的“重煞”变回了人人抬举的“小金刚”。按说万漪该感到扬眉吐气才是,可她却只觉出浓重的无味和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