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1)(第5/9页)

阴森的车厢已吞掉她半个脑袋,她深知自己剩下的部分也要被送进来了,她的上半身、下半身,还有她对这残酷尘世所抱的最后的侥幸,即将一起被葬送进这驶往末世的灵车。

“给我放开她!”

万漪迷迷怔怔间听到这一声,接着她的身体就被谁翻转了过来,又被谁兜住。她望见那人,已抽紧成一团的心脏猛一松,就落入了无知无觉。

万漪看到“梦乐院”的院招——她并不识字,但她就是认得出那几个字。那蓝布市招铺天盖地地朝她覆下,像裹尸布般一层又一层地将她牢牢缠紧。她吓得叫都叫不出,拼尽了吃奶的力气才从被压扁的胸腔里挤出一口气,而后就被自己的咳嗽呛醒。

她感到身体半躺在床里,后背深倚着一只大靠枕,有人在替她拭去嘴角的药痕。

“醒了?觉得怎样?”

万漪张动着酸痛的两目,认出了她自己的卧房。跟着一张脸就占满她昏昏的视线,那脸容背着光,脑后有一束束旋转的灯影,像菩萨圆光[1]里的卷草,也像是扭动的鳗鱼。又用去片刻,万漪才记起这个声音、这张脸属于谁:

唐文起。

唐文起就坐在她面前,端着她惯用的一只粉彩瓷碗。万漪弓下身,嗽得喘不过气。

他将药碗放开在一旁,沉声道:“你们下去吧,不必过来照看。”

杂乱的人声和脚步离开了,万漪的嗽声也渐归平息。灯花“噼啪”爆了两下之后,唐文起却又咳嗽了起来。他咳嗽,是因为他有话要吐。

“都怪我来迟了,否则你也不会受这天大的委屈。怎么样,还疼吗?”他伸手来触碰她额角。

万漪本能地一缩,想躲开他的触碰——她想躲开除了那个“他”之外,任何男人的触碰。

唐文起的手虚悬了一刻,而后他收回它,他把它放在自己的膝头,松松握住了一个拳头。

也不知怎地,万漪不敢直视他眼睛,她就那么盯着他的手。他的手和“他”的手完全两样,又宽又厚。他的声音也比“他”的要厚实,而且柔和许多。

“万漪,小心肝……”

这一声经久不闻的“小心肝”立马在万漪心头搅动起她熟知的厌憎。但她转念一想,倘没有唐文起及时出现,她此际肯定在窑子街班主的皮鞭下生不如死,哪还有余力来“厌憎”人家温存的呼唤?

出于礼貌,她在悲愁的脸儿上竭力拧出了一丝笑容来。

“大人,您怎么来了?”

“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们是差一点儿就同床共枕的亲厚缘分,可洞房之夜,我夫人却那样羞辱你,我想你准得恨苦了我,实不敢再来你跟前讨嫌。好在我听说,柳老弟他把你照顾得很周到——”

唐文起见万漪目含惶愧地向他扫了一瞥,遂微然一笑道:“呵,实在说吧,要是我看中的其他姑娘被人割了靴腰子,我定不会善罢甘休,倒不是别的,事关颜面嘛。不过你和小柳要好,我只有替你们高兴的份儿。第一,小柳是我尊重的朋友——看看看,你这样子,多半又在想,以我的身份,怎会尊重一个既无功名,又无学识的帮派少爷?话不是这样说。官场险恶、人心诡诈,我什么没经过?但好像小柳这样深谙世故,却又胸怀赤诚的年轻人,实属罕见,我当真很喜欢这位朋友。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万漪你本身是我心爱的姑娘……”

万漪这一惊不小,忙欠起娇躯道:“大人,这胡同里全管我叫‘白虎’‘重煞’,薄命人不祥之身,不敢累及大人。”

唐文起拿一阵轻笑截断了她道:“胡言乱语!不过是那些人嫉恨你走红,又欺负你倒运罢了,和官场里一样的,‘一抬百人敬,一落万人踩’。何况你也犯不上拿这话来打发我,我不会趁人之危的——至少不会趁‘你’之危。还是那句话,换作其他姑娘,我大概又是别样行事。譬方说龙雨棠那样的姑娘,在她们那儿,我向来只寻求快乐,一旦她们多给我带来一丁点儿麻烦,我就将她们弃之不顾、抛诸脑后。你大概认为我很凉薄无耻吧?可哪个男人——哪个功成名就的男人——不是这样呢?热个堂子姑娘,又抛个堂子姑娘,算什么稀奇?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就是这个样。然而离了你之后我却发觉,我怎么也抛不开你,思慕之忱一天深似一天,坐也坐不安、卧也卧不宁,也不知白挨了我家那母老虎多少讥骂。唉,一提起这话,我自个儿都喉头发涩、脸上发羞。万漪,你虽和雨棠她们一样,也是我看一眼就想要的女孩,可和她们不一样的是,我想要你的所有,不光是你带来的快乐,但凡你给的,哪怕是痛苦、是折磨,我都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