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万艳书 贰 上册》(9)(第3/7页)
书影的心早已死去多时了,那一刻,它却吱吱呀呀地重新转动起来,似一爿沉重的石磨,把雨竹的每一点意思都细细碾磨。末了,她注望着她道:“多谢姑娘,可我要对不住姑娘的一片善心了。”
雨竹长叹了一声,“你没对不住我。我把这些透给你,原也不是对你抱有什么格外的善心,只不过怕自个儿以后夜里头想起,没法安睡。”她再一次叹口气,“还说什么‘最毒妇人心’?我这几年瞧下来,女人间那些小打小闹,比起他们男人对付起彼此来的残暴无良、灭绝人性,简直就是孩子过家家。你一个小不点儿,跟他们瞎掺和些什么呀!”
果不其然,翌夜,徐钻天就把书影叫到跟前,笑眯眯地说九千岁优待安国公,要派一个心细手巧的婢女去牢里头服侍他。“本大人特地为你争取到这个机会,好让你一偿夙愿、报答恩人,你谢我便是了。”他把一席话讲得娓娓动听,至于隐藏在背后的狠毒盘算,自然,他半个字也没提。然而书影点头时,已接受了所有告知以外的痛楚和罪恶。
所以,她怎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叔叔,您放宽心,等不到他们拿我做筹码要挟您,我就会自行了断的,您早见识过我的决心,我说得出做得到。那之前,我多活一天,就能多照顾叔叔您一天。”
“我不需要你照顾。”他余怒未消,不为所动。
“可我需要照顾您。先父殉难前的最后一段,就是在此间度过的。昔日我没能在爹爹跟前尽孝,于今补报在叔叔您身上,也算填一填我心头的遗憾。”
“你父亲早死了!你就有能耐照顾一百个詹盛言,祝爌也照旧无知无觉、万古寂寞。”
书影明知他还在气头上,可听他直呼亡父的姓名,还是耐不住冲口而出道:“那韩素卿姑娘呢?!”
“你……说什么?”燃烧着他脸庞的怒火缩卷了起来,他整个人一下子变轻了,仿似是一团火灰,简直令书影替他畏惧起每一阵即将拂过的风。
她小心地挪动脚步,向他靠近了几分,“珍珍姐姐和我谈起过韩姑娘——”
书影记得徐钻天曾说,安国公瘸了、瞎了、脑子也不好使了,但她很欣慰地看到,詹叔叔虽然身体受损,但头脑敏捷如昔,一个开头就够他抓住她词锋后所有的隐义。他截断她,又带上了气狠狠的味道,“这怎能相提并论?她们本就是同一人!”
“同一人?这么说,当初您和我一起哄珍珍姐姐开心时,水底的韩姑娘也会笑喽?”
有一刹,书影怀疑詹盛言并没有失去视力,他跚行而来,流火一样的目光从高高的身躯上落下来搜查着她,而她也得以近近地审视他的脸:皮肤如死尸惨白,紧绷在骨骼之上,一边腮角多出了好大一块起皱的伤疤,除了这一片不毛之地,他整个下颊都戳满了密密麻麻的须根,额头上横亘着新生的皱纹,就连眼睑也染上了几道轻微的褶皱,凌乱的鬓角可见零零星星的灰白发根。
她第一次这样近、这样毫无躲闪地看清他,这是她以往从未敢有过的亵渎行径,犹如掀起掩蔽着神像的华幔,平视那一张涂彩已剥落的石头脸。
她理应感到惧怕——孩子在猛火与黑暗之前、女人在男人前那种纯粹本能的惧怕,但早已有更加尖锐的什么从四面八方升起来,把她围逼在中间。
不带一丝犹豫,书影直迎着矛头,让重逢的喜悦戳入心房。这喜悦刺穿她,比痛苦还锐利。
她在时间之外站立了一刻,而后听到他森冷克制的低音:“你再也不准对我说这个话。”
这以后,他就不和她做任何交流,就仿佛他的眼看不见她,她就根本不存在一样。整整一下午,三番四次地,书影尝试着搀扶他,指引他,率先把他来回探寻而不得的茶盏递过来……三番四次地,他一甩手就拒绝她,他的拒绝甚至到了决绝的地步。就因那茶是她塞进他手里的,他就不喝了,一口都不碰。
天色向晚时,他已是嘴唇皴裂,声音喑哑,“她的放那边。”他宁愿对送饭的太监说话,也不搭理她一个字,不管她如何把“叔叔”唤了一遍又一遍。
书影又委屈又难过,等看清送来的饭菜时,她就更难过了。饭菜其实并不算太差,白米饭配两荤一素,但詹叔叔的那份饭和菜是混搁在一只大海碗里的,只有勺子,没有筷子——为了方便他这样后天的瞎子。书影眼看他面无表情地一勺勺地把那一碗大杂烩往嘴里送,眼泪又自她脸上无声地淌落,落入她那一份饭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