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万艳书 下册》(3)(第5/6页)

他想给珍珍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但他没想过,他给她的“一切”起始于“负罪感”。他一点儿也不怨珍珍对他的激烈与冷血,不管他再怎么劝导她,她也会认为自己对姐姐白凤的酷死负有责任。詹盛言再了解不过“负罪感”将如何彻底地改变一个人,如积水压垮堤坝、细流渗入沙粒;假如他是珍珍,也不会愿意与自己扯上一点儿关系,谁会想和他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有什么关系?

韩素卿、白凤、白珍珍,他用尽了真心去爱她们每一个,而她们每一个最终都被他重重地伤害,就连他挚爱的母亲——詹盛言望向母亲已睡沉的面孔,轻手抚了抚她额上的白纱。

有时他但愿自己还是个傻乎乎的小男孩,母亲还能够解答他所有的疑惑,比如为什么鸟儿有翅膀?比如人们为什么学不会飞翔?詹盛言只是想问问娘,一个百战百胜的奇才神将,究竟是怎样在自己的人生中永远一败涂地?

假如其他人面对这般严厉的诘问会感到心悸,那么詹盛言只感到了口渴。

他向母亲望了末一眼,悄悄地起身下帘。

他的房间早被重新收拾过了,但依然余留着暴劫的残迹。詹盛言将手拨了拨酒柜上那一对歪歪扭扭的锁扣,犹豫了一下,就拉开柜门。他取出一坛稍微柔和些的烧酒,刚要对准嘴巴,腮角却猛一鼓。他回身走几步,把酒倒进了窗根下一株罗汉松的盆栽里。但只倒出一半,他又反悔了,他迅速地翻转过坛口,把剩下的酒一滴不漏全送入了自己的喉咙。

这就是酒最为神奇之处,它会让人把一切都搞砸,但只要两杯过后,它就会令你高高兴兴地忘记你又搞砸了。

詹盛言的眸子前蒙蒙地起了雾,再往后,就是一片虚空。

少顷,那虚空发出潺潺的低响,碎光如雨而降,闪闪烁烁的光带中,涌现起两弯身影,姗姗向他走过来。詹盛言看见素卿与珍珍从远远的两端直来到他身前,同一刻抬起脸,凝望他。他张开双臂,把她们一起拥入了怀抱。她们在他的臂弯里倏然合为一体,但一双薄肩上却生出了两颗头颅、两张脸,脸上是毫无二致的、令人心碎的颜容。詹盛言的目光轮番流转,素卿和珍珍都向着他微然一笑,将共用的身体贴紧了他。

霎时间,他们已一丝不挂,他们像开天辟地的远古巨人一样庞大,一举一动都引起飓风与地震。詹盛言从未进入过素卿或珍珍的身体,但现在他进入她的身体——她们的身体,如同早已进入过千百万次一样。潮汐啸涌,星辰似雪片一样翻卷,悬崖在塌陷,怒海将浪花投掷向天穹,华彩的光环腾起在将满的乞钵之上,荒寂的山林中猛兽在谛听着,听见青春反复吟咏着烟火与洪钟大吕。

他丝毫也不急着到达最终的痉挛,他只是在这一具美得无可比拟的裸体上无穷无尽地起伏着,当他的手爱抚过这裸体细弱的腰肢时,它两条颈子之上的两张脸容一张在狂喜、一张在叹息。他用眼眸和嘴唇收割着她与她的每一次变幻,如同河海之上的云层收割每一滴水露,如死神收割每一缕游魂。

她们用两手搂紧了他,他把头埋进她们的脸颊当中。而在其他的镜子里,有一只雄狮正俯向一只双头的白孔雀,有一颗巨大的星沉落在两棵桦树之间[11]。

詹盛言听见素卿与珍珍同时在他两耳旁发出喃喃的细语,他无法分辨出任何一个音节,但他明白了她们的意思:

时间到了——

滂沱大雨骤然喷涌,雌雄巨人的身躯劈开了鸿冥大荒,天升地陷之间,仅余下詹盛言一个人裸身赤足地行走在无垠的大水上。他心焦如焚地环顾着四面八方,一遍又一遍呼唤着:“素卿!素卿!珍珍!……”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但并不是发自喉中,而是自水底一波波送上的回音。他跪倒在水面上,隐隐见到有什么在水下放射着幽光。

他伸手去打捞,起初他以为那是一朵白色的睡莲,接着他就看见白凤的脸躺在他掌心间,无声地张开她那一对幽深如碧海的眼眸。

詹盛言自己也张开了眼,他仍有些离恍,摸了摸身下的绣被软衾,方才醒悟之前的离奇景象不过是醉梦一场。正欲重新入梦,却听有人低低地唤着:“公爷?公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