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万艳书 上册》(22)(第8/22页)
石头见她不答话,有意积声大叹道:“哎,也不知自己的身世,也不知‘爱人’的身世,小爷我这是倒了什么八辈子邪霉!”
听到“爱人”二字,素卿抿了一抿嘴,也微叹道:“我原是李朝人。”
石头“哦”了一下,“李朝人?”
素卿先拿朝鲜话答了一声,跟着又说了叽里咕噜的一串。她笑睃一眼他听天书般的呆相,一点点拧干手巾,在缸上一搭,“我爹娘都是李朝人,也都是巫者,他们为躲避祸事隐居在深山。我还不到一岁呢,爹爹就去世了,十三岁上,娘又去世了,从此我就一人住在老屋里,已经有两个年头了。我平日里采些草药去山下市集换东西,日子也还过得去。”
“山上有野兽,你不怕吗?”
“套住你的机关就是我设下的,我会打猎,还会打弹弓,我不怕。”
“可这儿离最近的水源也得好一段,路途崎岖难行,下山时被风吹得一身冰冷,爬上山又热得净出汗,天气还不定,一眨眼就好几个寒暑,我单走了一小圈就够受了,你竟喜欢住在山里头?”
“谁说我喜欢住在山里头?”素卿踢掉了鞋袜,赤足站进盆里的剩水中,把一脚抬起晃一晃道,“还不止你说的那些呢,你瞧,一天上山下山的,从脚掌到脚踝全磨得火烫,非得泡一下才能降温,脚指甲也动不动就劈烂。”
她抖落脚面上的水珠,转眸一顾,却看石头一声不吭地把脸向另一边别过去。素卿滚一滚眼珠子就明白过来,“光脚是不兴给人看的,是吧?嘁,你又该说我‘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样’?”
石头听见她捏起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自己的语气,又听她“嗤”一声笑出来,但他听得最清楚的是胸膛里的心跳。石头一点儿也搞不懂,她的裸足根本谈不上漂亮,全都是水泡、厚膙、瘢痕,可他觉得它们一下子就撞进他心里头,似一对负伤的白鸟撞入猎师怀中,振翅祈求着他的恩慈,怦怦怦……
他清了清嗓子,嘟囔了一句:“不是你说的那样。咳,既然你不喜欢住在这儿,那为什么不搬走?”
她默然以对,又咕哝了一句:“不为什么。”
现在石头觉得自己的脸面不那么滚热滚热了,因此他扭转脸睇着她,不无调侃道:“不会又是天命吧?难道连你搬家乔迁它也要管上一管?”
素卿正色道:“是我娘不准我搬离山里头,她定是窥见了天机,却又不能泄露给我。总之我只听娘的就是了,我可不敢逆天而为。”
“但非叫你独自在这么个鬼地方虚掷青春,这一份天命可也太说不过去了。”石头摇摇头,“那么,这人世间处处的贵人落难、小人得意、赏不当功、刑不当罪……所有说不通的一切,也都是天命吗?”
“这恰恰是天命。人命有三分,第一是‘正命’,在父母胎蕴,贵贱寿数全都是一出生便注定的。第二是‘随命’,在自身的行事,就是所谓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第三就是‘天命’,则在遭逢际遇中,喏,便是你才说的身贵却位贱、行善却招罪,这已不是靠人力所能够决定扭转的。三命共主一人。”
“三命谁为大?”
“天命呀!你是领兵打仗的,一场大战中总会有千百个士兵牺牲,这些个士兵里必不乏正命该长寿、随命该获福之人,却一概死去,这就是天命。还有一些人照正命与随命都该遭灾或枉死的,却又偏偏享尽福禄,这也是天命。”
石头沉思着,少焉,又一次摇摇头,“这样赏罚不公的天命,为什么服从它?何况你既身为巫者,空有这一身神通,又为什么不逆天改命?连起死回生都做得到,你还怕搬个家吗?”
素卿睁圆了双眼,从她眼底涌出很难说是什么的情绪。“石头啊,我们的神通不是为了逆转天命,正相反,真正的巫者是以自己的神通来为天命开辟道路。就说起死回生好了,天命要那只兔子活着,我才能使它复活;若天命要它死,我也束手无策。假如我动用旁门左道去强行改命,那一定会招致报应,轻则报在命主本身,重则殃及作法的巫者,沾染因果,五弊三缺。”
“五弊——什么?”
“鳏、寡、孤、独、残;无权、缺钱、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