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万艳书 上册》(14)(第8/13页)

她的音调又高,又脆,又尖锐,就仿似水晶被猛掷在地面上摔碎,一瞬间整座屋子都静了一静,大家统统望向詹盛言的手。

他的右手正端杯欲饮,被酒精毁掉的手掌战战不止,使得杯中的梅子酒也微微动荡着。

他抬目望向她,眼神中既有惊奇,也有恼怒。白凤已然后悔当众给他难堪,无论作为慷慨的客人还是体贴的情人,他都绝不该受到她此种对待——她也从未如此对待过他,所以她难以预料詹盛言将会有什么反应。她心中有过一闪念,生怕他眼中那一点儿怒火会化作挥向她的拳头,尽管她的确只配得到他的拳头。但她很快就发现他望向她的目光里多出了一丝探究的意味,而后他就无声一叹,用故作奚落的口吻说:“先瞧瞧你自个儿的手吧,还好意思说我。”

现在所有人又一起看向白凤的手,白凤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翻过手掌端详一遍,“我的手怎么了?”

她的手一离开他手臂,他就用发抖的右手把酒杯送到嘴边。几口饮尽后,他衔着空杯道:“一只手上三只戒指,哪一只不是爷买给你的,还堵不住你这张嘴?”

原有些绷紧的气氛松弛下来,女人们一起发出了笑声以及艳羡的赞叹。一位倌人抚着白凤的手和她手指上晶宝夺目的几只戒指,啧啧有声:“这一只全绿翡翠和赤金祖母绿的成色已经是顶上顶、尖上尖了,更难得是这一只西洋金刚钻。我前儿在珠市口看了一只,钻石还没黄豆大,翻头也远不及这个,就得七百多银子。这一只的戒面这么大,还这么纯,非上千拿不下。凤姐姐,你这一只手足够买下一座楼了。”

“你们瞧这个,”说话的是那个梳斜髻、戴正凤的倌人,这时她鬓边又添了一支金闹蛾,她抚着蛾子颤动的金丝双翅,歪首笑道,“我才管凤姐姐借的,也是盛公爷所送。这是宫里头的新样子,我四处都找不到,凤姐姐却一早就戴上了,说是都戴烦了。唉,真是同人不同命。”

“我倒不羡慕这些,”有个一直不怎么多言的小倌人忽然掠了掠眉前刘海,还带着些羞意低声道,“盛公爷原是大名鼎鼎的‘财神’,花钱冲些没什么,但大家伙也晓得公爷的脾气更冲得没边,你们却瞧他待凤姐姐这一份迁就。”

“凤姐姐,真不是我说你,”文淑忽出声慢语,一手将那银勺沉入酒坛中,搅动出一层层艳红色的涟漪,“盛公爷是为国立下不世奇功的大英雄,就算撇开了这个不谈,单冲他这般众口交赞的俊伟丰姿,又是地位超凡、气概豪华,谁有幸做着了这样的客人,也是天下无二的花运了,要换作我,只唯恐自己奉承不周呢,怎么倒像姐姐,就凭着自己有靠山便任性冲撞起来?客人到堂子里原是花钱寻开心的,都照着姐姐这一副霸道模样,那不成了自寻烦恼吗?”

文淑的声调是一如既往的甜糯,还放出了玩笑的口吻来,但这番话却极其厉害,非但直指白凤因有九千岁尉迟度在背后撑腰而故意对詹盛言不敬,又明示自己大可取而代之,且远胜于之。其实白凤几曾对詹盛言有过一丝一毫的轻视?只为再重视不过,才对他接受文淑的赠酒而气恼失态,此际她见文淑竟更是将半身都倾在詹盛言肩上,徐徐往他空杯中注入了一满勺酒汁,暗转秋波一笑,“我的爷,只管放胆喝好了,我们都不许凤姐姐撒泼欺负你。”

文淑的发音吐字原就酥软,这一声“我的爷”叫得喁喁绵绵,居然直似艳侣在床笫中欢好尔汝之声了,灌在白凤耳中,浑只觉犯恶心,但她也了解男人们最吃这一套,当时就欲恶声相叱,但这又会坐实文淑所说的“撒泼”,可要她马上比着赛似的对詹盛言软语献媚,又一时片刻拉不下脸来。正当她运计应对之时,却已听詹盛言不紧不慢地出声一笑,他转过眼眸睇着她道:“你听听人家文淑姑娘说的吧,你这人就是太霸道,不闹脾气还挺招人爱的,这一闹脾气——”

“就如何?”白凤知道自己的表现幼稚又失策,绝不像一个半生混迹于欢场的花魁,但她本就因昨夜里某件事而满怀烦忧,原只勉强压下,此时被詹盛言当着众人——当着文淑这个明火执仗的情敌出语批评,她只觉那件事又从心底一路顶上了喉头。她喉咙里仿似被塞进了一只拳,疼得人无法呼吸。她昂首盯着他,眼神刚硬倔强,准备在他的下一个字落地之前就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