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万艳书 上册》(8)(第5/18页)
“来来回回就那么同一套。长得丑的男人就夸他气势超然,长得略平头正脸的就夸他是玉树临风,年纪大的哄他说我就爱稳重会疼人的,年轻的我就说喜欢他牛犊子一样的劲儿,长得白的就说你瞧我们俩皮色都一样,摆明了天生一对,黑的呢也是天生一对,不信并头照一照镜子,黑白配,最登对……
“我嘴里头说着那些个屁话,不停地喝着他们灌给我的酒,心里就想把这些臭男人挨个全绑起来,拿鞭子抽,拿烙铁烫,谁敢叫唤,就直接拿剪刀把他下头剪掉哈哈哈……”
说着说着她就哑了嗓子,喝口酒润一润接着说;而她手中的酒杯好像会自己冒出酒来,永远也喝不完。“那位老太太还巴巴赶上来,握着我的手和我说:‘多好的孩子,别做这个了。’真好笑,就好像和挑粪的说,嫌脏嫌累,那就别挑了。享福谁不会、谁不想?可人活着,总有甩不开的担子啊……
“我望着一屋子珠宝,绝望得哭都哭不出。我明白,所有这些也换不回一个清清白白的自己,买不到安安稳稳的日子。我没胆量去死,可也没一刻想活在世上……
“二爷,你行行好告诉我,人怎么就这么不知廉耻?活得一点儿自尊也没有,还是要活着。人的心怎么就这么不知廉耻?碎了一次又一次,还是能复原,还是能接着跳……”
……
白凤清醒过来的一刻,是她突然发觉严胜在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目光细细端详着她。他手里为她添酒的小银壶悬在她杯上,他却收回了酒壶,将之远远放开。“鸾儿,你不是卖唱的。”
白凤只觉所有被喝进身子里的热气都在瞬时间发散,她也放开了手里的酒杯,尽量清清楚楚地回答:“对,我不是卖唱的。我卖身,我是个暗门子[23]。”
她早就练成了这一种功夫,不管醉成什么样,该说的谎一句也错不了;说谎早已是她最深的本能,她的表皮就是由一层又一层的谎言所结就。
但在这日月无光的夜晚,在他明亮又沉重的注视下,她突然为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皮相而感到自卑,似一只被抛在艳阳下的癞蛤蟆。她希望找一个泥洞躲起来,但她所做的,却是昂起头迎着他笑了笑,“我才就说了,我一点儿也不值得你来救。”
“我也不懂怎么救人,”过了一会儿,他忽地端起同一只酒杯先来个一口见底,转开头对着另一边说,“我要是懂就好了。”
他伸出手,又一次拉了拉从她肩上滑落的衣裳,“鸾儿,要不,咱这么试试?从今儿起,你不用非得在钱和尊严里选一样,我两样都给你。”
她还在发蒙,已被他拢入了怀中,她在耳畔听到他的声音,仿似在空空的螺壳里听见了大海:“你还想要什么?要上床,我就陪你上床;你要爱,我就给你爱。”
她哆哆嗦嗦从他怀里头挣出来,直盯着严胜醉意醺然却又清醒认真的黑眼睛。她有一万个为什么想问他,但她一个字也没问。她早已取得了尉迟度的信任,他并没有派人监视她,但白凤依然明白纸包住不火的道理。她明白,和严胜的每一刻,她都是在玩火,所以在焚身的结局到来前,就容许她什么也不问,既不问他为什么,也不问自己配不配,她只想全心全意地投身于这华美而又致命的碰撞,戴着“鸾儿”的面具,跳完她飞蛾扑火的终舞。
她慢慢笑出来,用双手捧起严胜的脸庞,用自己满是酒气的嘴唇吻他一样被酒烫得像火焰的舌尖——她早发现他是个手不离杯的酒鬼,但那又如何?这个酒鬼已变成了她的烈酒,她上了瘾,而且半分也不打算戒。
白凤根本没想到,就在接下来那夜,她的面具就会被撕去。
这一件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八月十七,历书上写明了:“诸事不宜”。严胜约“鸾儿”在贡院大街的江西会馆见面,白凤春心洋溢地奔赴夜会,但一溜入套房的门,她便浑身僵冷。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凉春在尉迟度那儿出卖了她;随即她又想,也许一开始严胜就是个圈套;不,不会的,应该是——
“冯敬龙冯大爷。”
严胜手握酒杯,笑着向另一边的一个男人一点,“我记得你的叮嘱,不准我和旁人说起你,怕你养母得知你在外有私情。但这位是我的挚交好友,说来全怪他,非跟我提说他前两天见着了尉迟度那阉狗所做的倌人白凤,还说白凤是头一号尤物,没人比得过。我同他说,凭那婊子如何,决计比不上我新结识的鸾儿姑娘。结果他死活不信,我只好领这人来一睹佳人真容。冯大,怎么样,这下可服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