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万艳书 上册》(8)(第14/18页)

一场眉眼官司的工夫,丽奴也自廊下埋首蹑过来,显然是在冯敬龙的授意之下分头而回,白凤又故作恼恨地瞪了她一瞪。丽奴懵然不知所以,白唬得脚下一定。恰好尉迟度正由扈从中步出,也阴着脸朝那丫头一瞥,就拾级而上。詹盛言、冯敬龙趋奉左右,白凤亦步亦趋地跟上。

诸人鱼贯进入大厅,宴会正式开始。

先是正式参见叙礼,而后詹盛言就以主人身份将主客尉迟度与陪客冯敬龙延入花厅,大家脱去公服,换过了便衣,闲话吃茶。茶歇后,主菜才一道道送上来:海参、鲍翅、果子狸、猩猩唇……千奇百怪的动物的尸体,四面壁立着森严刀兵,最迟钝的人也会感到这一席华筵之下汹然涌动着厄兆。但愈如此,大家就愈是笑语连篇。白凤说了句什么,詹盛言和冯敬龙全都哈哈大笑了起来,独独尉迟度只稍稍扯了扯嘴角。他的话少得可怕,偶有一两句也含含糊糊,但他讲话的声音素来低哑,是喉咙曾在战场上受过伤所致,因此大家只当他喉疾发作,并不以为异,唯有白凤总觉得尉迟度哪里有些不大对劲,可能是由于她适才在他耳边禀告的那些话?任再有城府之人,听到了那些话也难免会深感不安。她自己也很不安,不无紧张地扫视着同桌而坐的三个男人,他们每一个都和她发生过关系,她在他们间织就了一张网,收网的时刻即将来临。

白凤朝尉迟度将罄的酒杯睃上了末一眼,便轻转起一把莺声道:“酒喝到这阵子也该歇歇,妾身给千岁爷吹一首曲子吧,解解腻。”

尉迟度还是心事重重的,单单“唔”了一声。白凤这便慢舒玉臂,自腕下的箫袋中取出了玉箫吹起来。不算长的一首曲子,她竟吹错了好几处,不过无所谓,在越来越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根本没人关心她的曲子。

曲毕,她收回箫管,梳了梳自己的紫罗衣袖,“千岁爷可爱听?这曲子名叫《龙凤呈祥》。”

白凤把最后四字放慢了来说,开席至此,不管怎样谑笑也好,她就是绝不与冯敬龙稍作对视,此际却主动荡过眼波,好似一位与情郎赌气的少女终是软下了心肠,先向他送上烟迷雾锁的眼睛,其后就会送上甜腻的嘴唇、销魂的怀抱……冯敬龙果然一愣,脸上浮起了一层情欲的油光。然而白凤瞬时间又已别开了粉面,似乎漫不经心道:“好听又吉利不是?龙、凤、呈、祥。”

她的心怦怦乱跳着,在桌下伸出一只脚碰了碰尉迟度的脚尖。尉迟度正尽饮着杯中的残酒,蓦地里就放下了酒杯。白凤始终垂着眼,但她用余光看得个清清楚楚,也确定尉迟度看了个清清楚楚:冯敬龙恍若无事地干咳了两声,抬起左手,在鼻尖上擦了三下,嘴唇上擦了三下。

这一回,尉迟度同白凤一起把目光投向了立身在几名番役后的丽奴,这丫头好像被谁从背后猛推了一把似的走上前,由大桌旁一张摆放小食的梅花几上取过了一只青瓷酒壶,往尉迟度的杯中倒去,“千岁爷,您的杯子空了。”

丽奴曾千百次这样做,动作又熟练又自然。此刻,白凤是如此庆幸这丫头是个“爱发骚的小浪货”,这让她对自己接下来的所作所为毫无愧疚。她等丽奴刚刚直起腰,就喝了一声道:“站住!这杯酒,你喝掉。”

一如白凤所料,丽奴的脸上泛起了迷惑之情,“我——?”

“不敢吗?”

“什么?”

“你给千岁爷斟的酒,你自己喝掉它。”白凤慢腾腾地立起身,慢腾腾地说。

丽奴的眼光更加慌乱,“姑娘……”

白凤端详着丽奴,眼见自己经年的积威瞬时间就使这蠢丫头陷入了畏惧之中——连瞎子都能看到的、呼之欲出的畏惧。这就够了。不带一丝怜悯,白凤一手端起那只才被注满的酒杯,另一手就捏起丽奴的两腮直灌而下,“是谁把这只酒壶放在茶几上?又是谁叫你把它送上来?你这贱婢,竟敢陷主子于不义,做出此等令人发指的罪行!好啊,你既为了男人连命都不要,我就成全你!”

一缕透明的液体像鳗鱼一样从杯口游进丽奴的嘴里,白凤直视其眼中所有的惶惑,继而就看到那一对瞳孔猛地扩大,迸射出夺人的精光,那是痛苦的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