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告别(第9/9页)
宁宥一直蒙着纸巾认真地听,一个字都不放过。等简宏成说完,她也不接话,只是脑袋开锅似的与自己的记忆一一印证。
简宏成等了许久没等到回答,就问了一句:“从我接触来看,你一直逃避我,但你弟弟明显恨我,对我有很深的敌意。前不久在田景野那儿遇见,我看他眼神不对劲,还想我又没破坏他姐的家庭,他这么讨厌我干什么。但不应该是我恨你们吗?千错万错,杀人总不应该,这是原则,你得跟你弟弟说说。”
“这事……唉,对我的影响到今天还没消除。谢谢你的胆魄,换我就不敢跟你摊牌。也请原谅我刚才的失态。我印象里你该承受得起,我憋坏了,既然你撕开一道口子,让我喷发一下,应该吓不走你。对不起。”
“纸巾也可取下,吓不走我。”
“呵呵,事关体面。这件事,我也一直在反思。谁对谁错已经不用争辩了,不可以杀人,这是原则。当年两家那事的起因,我也有些了解,我们彼此印证吧。有句话叫富人千条路,穷人烂命一条。我爸那病是年轻时跳进冰水里抢修什么设备落下的,原先的国营厂当然认,给他派轻松点儿的活儿养着,但改革后工厂一承包,自负盈亏的简厂长当然不认,逼他去非常需要苦力的车间,变相逼他走。本来工资就不高,承包后医药费的报销已经克扣,我家生活非常拮据,如果再失业,他那样的身体是不可能找到工作了。再加上身体不好,影响了脾气,我爸那天在家已经跟我妈吵了一架,然后就……体制变革之痛,即使强者如承包人都承受不起,这是我需要给你说明的第一个问题。有异议吗?”
“差不多。我小时候听到的差不多是这么回事。被你结合年代一分析更清楚。你和宁恕名字的由来,我总算想明白了。谢谢你也能平静地跟我摊牌。”
“我刚才已经爆发好了。再说第二个问题。你刚才一说,我有点知道你姐一直穷追不舍的原因了。如你所言,细节是魔鬼,许许多多的细节叠加不是物理的,而是会引发化学反应。你姐如此,我和宁恕也是如此。我直到几年前还对你姐恨之入骨,但我感激张立新。就是事发那天,我钻在床底下,眼睁睁看着你姐发疯了一样率许多大人砸了我的家。张立新看到了我,但他掩护了我。而后,你姐敲掉了我妈的工作,逼我们不断搬家,隐姓埋名,挨打挨骂,在夹缝中非常屈辱地生存,甚至差点儿丢命。高一那次你骑摩托送我回家,帮我妈搬家,那次搬家便是托你姐的福。我妈虽然用‘宥’和‘恕’两个字苦口婆心地教导我们,但直到高中毕业我还做不到。后来,因为你善待我,也因为我靠自己的努力终于丰衣足食,也算有个体面的社会地位,我才算走出自卑,学会宥和恕。但整个人生、养成的性格,种种影响恐怕还得延续下去。简宏成,自始至终,我最对不起的是你。今天既然说开了,我们……老死不相往来吧。”
简宏成的目光收回,盯着宁宥刘海后的眼睛,久久不语。他还没想好的话,被宁宥说出来了。面对宁宥伸过来的手,他犹豫半天才回握,紧紧回握。两人都知道,如此便达成契约了。松开手,他们各自走开,背对背,谁都没有回头。
简宏成走得很快,逃避似的,直着眼睛,漫无目的,只是朝着宁宥的反方向大步走开。
宁宥起身后,就拉下捂着脸的纸巾,揉成一团,精确地扔进垃圾桶。可她其实此时更需要纸巾。她虽不再号啕,眼泪却飞流直下。
两人都没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