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恩典(第2/3页)

陈见夏爸爸脸上流露出一丝羞赧,他一直作为一个病人被保护,近几天直接和见夏沟通、争吵、兵戎相见的也是郑玉清,还没怎么见识过女儿的牙尖嘴利。

“你还是怨我们吧?那还这么费心救我。”

“爸,你是想让我安慰你,还是真想知道?”

“哈哈,”她爸爸笑了,脸因为浮肿而显得年轻了一些,“你这么说,我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了。”

“因为我说要倾家荡产给你治的时候,你没有拒绝。”

陈见夏仰头,把眼泪逼回去。

“因为你不想死。而我是你女儿。我可以逃离家庭,可以找各种借口,巧言令色,装傻,反正只要不回家,亲戚朋友怎么说我我听不见。

“但只要我不忍心,我就只有这一个选择。没意识到没听见也就算了,我知道了,听见了,我就肯定会选这条路。”

她倒宁肯她成长在豆豆那样的家庭。再狠一点,再不堪一些,而不要掺杂那么多欢乐的回忆。

她记得在游乐场旋转木马前,爸爸躲清静在长椅上坐着乘凉,妈妈一个人顾两个孩子,她和弟弟都想要骑白马,但抢的人太多了,铃响了,时间紧迫,妈妈把弟弟抱了上去,跟她说,赶紧自己找个小车坐上得了!

但委屈憋闷过后,发誓这辈子也不要跟爸爸妈妈讲话、要离家出走、要让他们知道厉害之后,夕阳西下,他们又给姐弟俩各买了一支伊利火炬冰激凌,陈见夏不爱吃巧克力脆皮,于是弟弟帮她全啃了,把里面的奶油留给她,她又觉得,爸妈很爱她,弟弟也没那么烦人,生活很幸福,今天真是难忘的一天啊,好开心啊。

还写进了作文里。

她有时候记得被妈妈当机立断放弃掉的屈辱和恐惧,有时候记得夕阳下那支冰激凌的温柔。

有时候记得爸妈因为机票太贵而找各种理由劝她不要回家,有时候记得他们转眼就为了小伟的各种事漫天找关系撒钱,有时候又会在闷热的长廊边,写着论文,哭着想家。

爸妈健康时候她躲着不回来,现在一个癌症一个神经紊乱,她千里迢迢跑回来还债,全宇宙的力量都在促成她回来还债,稳定许多年的工作泡汤,马上就要完成的新加坡服务期中断……好像她这辈子出生就是为了还清一些东西,再不情愿也要不停地给。

陈见夏伏在李燃温热的胸口,和他讲着自己混乱无序的过去,讲着讲着自己也觉得无趣,撑起身体去吻他,长发散落,盖住他的脸。

李燃伸手轻轻将她推开一点点距离,见夏故意气他,“没力气了?那算了。”

“我不想自己也混在你乱七八糟的记忆里。”他说。

“嗯?”

“以后再回忆起来,就是旋转木马、奶油冰激凌,还有稀里糊涂跟我做爱。”

陈见夏跌坐在床上,茫然无措。

他们没有开灯,月光透过半扇薄纱照进来。李燃也起身,双手捧着她的脸,晃来晃去。

“小时候的事晃出去了吗?”

“嗯。”

他这才回吻她,说,那你记清楚。

后面的事的确记得很清楚。

又过了两天,晚上见夏正在一边给爸爸喂饭一边等妈妈来换班,李燃忽然敲病房门,跟她说:“我有点事得回一趟家,把一些单据给你。”

陈见夏起身出门,她知道肯定有事。

李燃说,又有电话了。

“这次很巧,就在省城,飞回医大二院就可以做。”

“再等等吧,”见夏不想再空欢喜了,“确定了再说。”

“我已经等了大半天了。二十岁的男孩,过马路时候经过大货车死角,被剐倒了,颈椎断了,人在ICU待了一天了,已经判定脑死了。就算没有脑死,也是高位截瘫,听大夫说,死了倒是解脱。”

见夏低着头。若是平时闲聊,倒是能说句可惜,但她现在的立场,说什么都不对。

她不敢承认,第一时间掠过脑海的想法竟然是,二十岁,更年轻,比之前三十三岁那个好。

恶心的念头。

“家属也在,协调员说,家境很差,本来孩子妈妈都答应了,要签字了,”李燃两根手指一捻,做了个手势,“那个也……总之各个方面都谈好了,男孩姐姐突然来了,说什么也不同意。

“现在有两个选择,等他自然死亡,或者……再加一点。但如果等,不知道等多久,很多脑死的患者可以撑很多年;如果不等,就再加点,协调员会再劝,但他们也经常遇到那种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