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生亦何欢(第2/4页)

时钟指向一点半,见夏终于撑不住了,她合上笔记,准备洗漱一下去睡觉。

刷牙的时候抬起头,对着镜子,她看见自己平凡的脸。

陈见夏认为自己算学习好的女生里长得还可以的那一类。

当然,这么长的定语,已经说明了全部问题。

她凑近镜子,仔细地盯着。鼻子上这些芝麻点叫黑头,她已经通过可伶可俐的电视广告了解到了;额头长得还不错,算命的说过她天庭饱满,可惜脸窄下巴尖,地阁不方圆,未来靠努力就能有出息,但家庭和子女福薄。

她当然是不信那些的。

陈见夏的皮肤很白,眉毛很淡,发质也有一点发黄,不像弟弟那样茂密而英气勃勃;她有一双杏核眼,不大不小,双眼皮,可惜睫毛与眉毛一样淡淡的;鼻子小巧,算是最好看的部位;嘴唇薄薄的,习惯抿着,因为不爱喝水,总是起白皮;发型一直是寡淡的大光明,所有头发一股脑梳上去,一丝碎发不留,扎成一个马尾,和振华大部分女生一样。

初中时有许多女同学热衷于追逐潮流,结伴去剪厚到盖住整片额头的齐刘海,还在左右两侧各留出几根长长的碎发来过渡。见夏也动过心思,却不敢和妈妈讲。

在妈妈的概念里,女儿剪头发只有剪短这一层含义,没有“变漂亮”这个选项。

但现在不一样了。曾经一丝丝羡慕的细流,在这一刻忽然汇聚成河,汹涌而来。

她好想变漂亮。

陈见夏很快便知道了妈妈催她回家的原因。

礼拜六上午,她吃完早饭,刚从书包里掏出一沓卷子,妈妈就找出一件崭新的大红色风衣对她说,穿上试试。

陈见夏乐了,连忙奔过去披上。

风衣有点大了,腰部空空荡荡的,妈妈皱眉打量了几下,对她说:“你把腰带系上,凑合一下吧,吊牌别拆,我拿去第一百货商场退了。”

见夏失望地点点头,正要脱下来,被妈妈按住:“干吗,先穿着,让你别拆吊牌没让你脱,咱们去你奶奶家。”

“去奶奶家?”

“对啊,”妈妈对着镜子整理新烫的卷发,“你去省城上学都俩月了,也没去看看奶奶。今天正好。”

见夏讶然:“待多久?下午回来吗?不回来我就背上书包,带上练习册,我周三就期中考试了。”

“不用,待不了多久。”

妈妈带着她和弟弟到楼下坐公交。车开得慢,随时停下载客,晃了二十分钟才到二叔家楼下。县城近年新盖的住宅都是成片规划的小区,奶奶家周围却还是一栋栋老旧的八层塔楼,没有名字,只有街牌号。

当着爸妈的面当然要叫这里“奶奶家”,实际在见夏心中,三单元七楼二号的老房子,早已经是“二叔家”了。

房子很大,户型是八十年代前流行的老苏联结构,没有客厅玄关,进门便是一条长走廊,仿佛小型酒店,卧室的门分别开在走廊两侧,尽头才是洗手间、厨房和小阳台。

见夏在这个老房子里住过六年,直到上小学。四间卧室分别住着爷爷奶奶、大姑姑一家、二叔叔一家和见夏一家。

因为没有客厅,逢年过节吃团圆饭时,桌子就摆在爷爷奶奶的房间里,十二口人挤坐在同一个圆桌边,热热闹闹的。这热闹也只存在于见夏孩童的想象里,中国每个大家族的年夜饭桌上多少免不了姑嫂暗战、妯娌互酸的戏码,只是小孩看不懂。直到见夏一家搬出去,她边写作业边听爸妈掰扯家务事,才了解了其中一些纷争。

纷争中的死结,便是房子。

见夏仰头,看向七楼的宽大阳台。小时候阳台是泥塑钢窗,现在房子被二叔家翻修过,换上了亮银色的铝合金窗,崭新崭新的,镶嵌在这栋经年褪色的灰楼上,格外突兀。

一年半前爷爷出殡,爸妈和二叔一家在楼门口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她搂着弟弟躲在一边,无意间抬头,看到腿脚不好的奶奶站在高高的阳台边,似乎奋力喊着什么话,谁也听不清。

生那么多孩子干什么,家底不够分,害人打架,血浓于水也架不住这么兑啊。她当时就这样想。后来奶奶就老年痴呆了,糊涂有糊涂的好,孩子打成这样,是她她也糊涂。

“想什么呢!姐!”

弟弟的喊声让陈见夏回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