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独孤信之死(第5/9页)

“都已过去?”伽罗表情木然地重复着杨坚的话,忽然间,她有些凄厉地笑了起来,“是,都已过去,一切都已过去……人死不能复生,我就算手刃了宇文护,爹也不能再回来……”

伽罗的眼泪汹涌而下,独孤信死后,她还没有恸哭过,她只是日渐变得表情冷寂,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作为一个被削职赐死的罪臣,独孤信的葬礼上吊客稀落,从前得独孤信之力晋升的将军们,没有几个敢冒着得罪宇文护的危险前来吊唁。

就在那一天,从小在奉承声中长大的伽罗,才明白了什么叫世态炎凉。

她自幼依恋父亲,没想到会在一夜间就成了孤儿,成了罪臣的女儿,成了受尽白眼的可怜女子。

杨坚不断摩挲着伽罗的头发,不知道该怎样平息她的悲伤。

自伽罗嫁入他的骠骑大将军府以来,她还没有露出过一次笑脸。新婚三天,伽罗就命人将这府中的花草全都拔了,只种一样白杨树,武官出身的杨坚,难以理解她的用意。

伽罗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才女,深得清河崔家的真传,而自己却是个连《谷梁春秋》都未通读过的武夫,两人的才艺学养相差不啻霄壤。

在伽罗的面前,杨坚情不自禁地感到卑微,论出身、论才识、论相貌,自己都远比妻子逊色,而独孤信却将爱女嫁给自己,这不能不令他心存感激。

伽罗拭去腮边的冷泪,将脸颊依在杨坚怀中,感受到一种温热的男性气息。

她想起了新婚之夜,那天,在喜烛边,她双手披拂开额前的绛红色轻绡,抬起眼睛,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脸带醉容的杨坚,觉得他是那样陌生而遥远。

在新婚之夜前,她只与他匆匆见过两面。

独孤信挥刀自尽前,曾将他们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语重心长地说道:“伽罗,那罗延,你们须记取今日之恨。”

而杨坚在那一刻含泪点头承允的情意,登时令她生出几分亲近感。

结亲之后,伽罗觉得,杨坚的确像人们所传说的,身材奇特,威严沉重,看起来很难接近。

而且他读书太少,偶尔写一封书信,字迹难看得像是蟹行文字,文法似通非通,还要夹几个错别字,与高颎不可同日而语。

但这个十二岁上战场、十六岁封开府袭公爵的少年,却另有一种非凡的智识,性格深沉得令人敬畏。

听说,他当年和宇文泰最欣赏的五儿子宇文宪曾为同学,号称“性通敏、有度量、虽在童龀、而神彩嶷然”的宇文宪,每次见了杨坚,都禁不住会紧张失态。

君子不重则不威,杨坚气质里那种与生俱来的稳重安静,令他看起来十分出众,听说,连杨坚的生母吕夫人和同母弟弟杨瓒,都不敢和他过于亲近。

“伽罗,你还是多为将来盘算盘算罢……宇文护连天王宇文觉都敢废黜毒杀,还有谁他不敢动?李植、乙弗凤、孙恒,这些宇文泰的老部下,也通通遭了他毒手。长安城里腥风血雨,人人自危,伽罗,事到如今,与宇文护结下大仇的,何止一个独孤家?连宇文泰的儿子们,也一个个恨宇文护入骨。”

杨坚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了昨夜的情景。

昨天,他乘着夜雨密急、街头人迹罕见的时分,去拜见当今皇上宇文毓,君臣相对无语,宇文毓看起来是那样颓唐懊恼。

同样在昨夜,宇文护又派人给杨忠父子送来了金珠和骏马,杨坚清楚地知道,宇文护看中的是杨家在秦州军中的影响,想拉拢自己到他麾下。但宇文护是否明白一件事,自己是独孤信亲自选中的爱婿。

昨夜,杨坚在宇文毓的寝宫中,感受到一种空前的恐慌和压力。

咄咄逼人的宇文护,根本没把宇文毓放在眼里,不但在朝议时对皇上大呼小叫,还任意出入正阳宫,在宫内奸淫侍女,完全把雅通诗书、性格温和的宇文毓当成了木偶。宇文护的大冢宰府,平时盛陈甲士,比皇宫要威严气派得多。

想到这里,杨坚的心情更加压抑了,宇文泰曾在临终前向宇文护托孤,而他坟土未干,宇文护便已将刀钺加于宇文觉项间,接着又是宇文毓……今日的宇文护,仗着手中军权,其跋扈难制,已远超于宗室和老臣们的预料。

杨坚叹了一口气,放开了怀中的伽罗,站在树影满窗的清晨里,淡淡地道:“伽罗,依我之见,如今咱们只有假装作胆小懦弱、平庸无能,才能平安。不过,伽罗,那并不是因为我们怕了宇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