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地扁舟(第2/11页)
我突然嗅到一丝茶香混在这花香里,微微地四散飘溢,似乎更加沁人心脾。那熟悉的气息,煮去了尘埃,越发滋润如一颗珍珠。
有时候我觉得:机缘是一件很奇异的事情,许多次偶然加起来,导致了一个结果。你说它是偶然,却又仿佛有必然的成分在里面;如果说是必然,那么只要有一个因素改变一点点,结果就会完全不同。
就像我们遇上谁,不遇上谁,一样充满惶惑和未知。
自翩翩走后,我执着地保留了对餐坞的爱好——只要听说哪里有特色的茶馆酒吧,都要跑来看看;甚至翻报纸看到新饭馆开张,也要不远千里,开车寻去——我始终不相信,“彼岸花”只是一个幻相。
害得周围的同事朋友,都以为我有志要往餐饮业发展,我亦笑笑,懒作解答。如今寻着茶香,更是不会放弃,何况上班尚有一段时间,于是径直驱车过去。
那是一间中式的门面:干干净净雕花木门,一尘不染玻璃窗扇,看得出主人清爽肃明的做派。只是店外的街面上,随意粘着几处柳絮,又显得诗情画意起来。
我静静望着雕花木门,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它在这里等待许久,就是为了我今天的到来——我走近一步,并看向门楣——生命便在这一瞬清醒,我终于知道自己和它的缘分,那古朴优美的红木镂刻环绕着墨底绿字的匾额,只得两个隶书:湘裙!旁边是一副潇洒的对联:“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取自宋代牛希济的《生查子》,还记得安期为我解释过:深爱一个人,会觉得处处是她的影子,哪怕是在陌生的天际,不相干的种种,偶有绿意浮动,也宛若看到了她的笑意流转……
我呆呆望着这两个大字,任薄雪似的柳絮轻轻覆盖一身,在光怪陆离的都市里,又有谁专为一个人,守着这孤清冷静的茶舍呢?——正犹疑间,门突然开了。店主人站在我面前,似乎解答了全部的疑问。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当着这晨日初挂的景色,更映得面如冠玉,眉宇英挺——不是安期,更是哪个?
“你——”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突然想起张爱玲的小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他没有作声,还是那副神情,他的眼眸漆黑如诉,他的牙齿洁白如雪,他的头发茂盛,他的脊背挺直,他永远穿上好的西服——虽然刚刚出来,却仿佛站了很久,有一世那么久,从不曾离开过我——被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抛弃后,蓦然发觉原来有人始终等待,我不禁泪盈于睫。
“安期!”先笑出来的人是我,我跑上前并捶打他,又不由和他紧紧拥抱,“你怎么会在这里?到了有多久?为什么不通知我?这是你的茶舍?为什么用这个名字?”突然想起翩翩当日的话,没由来地神色黯然,“听闻你结婚了,太太也来了么?”
他含笑看我,还是那副对小孩子的神情,似乎很宠爱谦让我,却不知该从哪一个问题答起。他的指间熟稔地在我颊上掠过,在这清静的晨光里,温柔地抹掉点什么,连带抹去了我的忧愁。
馨香的茶叶从雕花木门内汩汩流泻,像一只美妙的手,轻轻召唤我,一下,又一下。我于是打电话回公司请假,随安期进了茶舍,和他静静相对,并聊起分开后的琐碎,那些相干不相干,一一涌现眼前——这真是个了解的好时机。
安期是整个叶家唯一姓“戚”的男孩子,“你从来不感到奇怪么?”他缓缓地说,“这是我母亲的姓——戚夫人的‘戚’。”
安期出生在集美——离厦门不算远,那里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出过一位杰出的商人,这个商人叫陈嘉庚。但小小的安期并不知道这一切,他日日背着沉重的书包,在街边迷迷烟尘中耐心静立,空着腹等总是迟到的拥挤公车。他的父沉默寡言,不是在匮乏光线的店铺里修修补补,便是开着破旧的货车四下奔波。凌乱的单据、粗糙的汗手,幼年安期的作业本上签署的就是他沾满汗渍的名字。他的母自他记事起便是愁眉苦脸,日日走不出这小小窄窄歪斜老旧的深巷,一件不辨颜色的围裙看不出年代和款式,烦闷的时候勒令小小的他去洗堆积如山的碗盘,但马上就心疼,撩起衣襟直擦眼睛,“儿子,我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