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聚如浮沫(第13/14页)

晋玄天天探望,不避嫌忌讳,我只是假寐,眼珠动也不动,怕一个不经意,睫毛就扇了泪珠下来。他替下姐姐,用冰袋轻敷我灼热的脸,他的手很大很凉,经常接触键盘的地方有一点粗糙的薄茧。他以为我睡得极深,温柔抚摩我的面颊,并盘亘良久。我心中不自禁的一颤,他似乎察觉,急忙移开手。我想睁开眼直接面对他,委屈与自尊挣扎很久,在眼睑掀开的最后一刹那,总有理智及时拦阻。

无论旁人怎么说,我仍不相信翩翩的去世——我宁愿相信,她是独自离开了。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生命轨迹和——爱。

我是爱翩翩的,在失去她以后我更深刻的觉悟。这种爱,并不仅仅缘于总角之交,她几乎是另外一个我,理想中的我(而我也是理想中的她),我们在彼此眼中生长,犹如并蒂的蔷薇,华丽带刺又彼此依偎。也许我们就是互相缺失的另一半,彼此嫉妒又彼此疼惜,并施以最多的理解和怜悯,因为那个人就是我们自己——从体内生生剥离出去,又走散了的自己。

我们用彼此的爱,来缝补自己的伤痕,那些欠缺与阴影,通过记忆和幻觉,就获得了救赎。所以即使她伤害过我,即使我辜负过她,即使我们的相知陷入缺失与阴影,还是能切肤体会到对方的柔软和悲伤。这切肤的体会,带着生和死的肯定,从灵魂与轮回里穿越。仿佛是对立的两面镜子,看得清楚彼此的意志和欲望;又像互开的门,展示不同的繁盛与荒——她单纯浪漫,不羁无畏,是我的反面,亦是我的真相。

我病得漫长,也病得彻底,仿佛将这么多的支撑都全部耗尽,在睡梦中,我经常看到翩翩,她依然是活泼温婉的少年模样,我也就此忘记我们的死生契阔。我在微光中轻轻握住她的手,小声问:你好么,翩翩?她迷离地望着我,只是微笑,她的眼神是穿透夜色的一小束洁白月光,照亮我心底的天地。整个世界脱离真相般地寂静,而我们在说话,一直一直说下去,昔日欢畅的景象,不断重叠——不知道人的一生,会有几次可能性,对另一个人敞开心扉。如果这也有定数,我们便肆意地动用,在这长夜般漫漫人生,互相依偎着取暖。

我想我其实从来没有恨过翩翩,我们初见的时候,人人都觉得她是天之骄女,只有我从那双默默凝视的双眸里看到了深深蕴藏的悲伤之意——那悲伤如此浓重,连我见了也不由酸楚;那悲伤无法掩饰,仿佛已深入骨髓,即使开怀而笑的时候,也能看见针尖一点的冰冷——奇怪周围的人为什么都熟视无睹。

她有天生的依赖,需要得到旁人的信任、肯定以及,爱——但她的爱恨又如水晶般的脆硬,一拍即碎。所以她落寞,对世间极度不信任;她痛不欲生,选择流离或者沉堕;她又勇敢负责,为自己的每一个选择付出沉重的代价……她巨大的失望,来源于她的多愁善感和把持不定——她无法抗拒各种感情,就像飞蛾无法抗拒火光的吸引。

对她来说,蓝剑就是一个致命的火种,但她却仍被深深吸引,无法自拨。她宁可对世间违背真相,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意志——执拗若此。

“你说,一个人经历太多之后,是该更敏感还是会更麻木?”有低微的声音传来,分不清来自自己还是翩翩。

姐姐推醒我,“湘裙,你又在说梦话。”

我缓缓睁开眼睛,耳边依然残留着那轻微的话语,空气中飞舞着无数细小的光束,我手中冰冷的温度依旧残留——我知道,那不是梦。翩翩,她确实来过,就坐在我的身边,像一朵神秘而美丽的曼珠沙华。她的笑容是镜花水月,带来华美盛大的冲击却无法言喻,只是掬水在手的一刹,有着暂时的安稳与幻灭。

我躺在那里,感受置身与抽身时间的沉寂,及面对它的不可停留的细微忧虑。这个大雪的夜晚即将过去,我将失去一切线索与它连接。那一小束照耀我的光,也在逐渐沉没于不可知的幽幽暗中。剩下的唯有记忆,以一种深刻而不可触及的形式,永远存留心里。

“把窗户打开,好么?”我低声央求姐姐。

“要开窗户么?”姐姐有点惊异,犹豫地看着我,“夜这么深,天这么凉,你还生着重病……”僵持半晌,终于微微一叹,遂了我的意。冷风挟着无数雪花呼啸而来,我打了个冷战,姐姐为我裹紧了毯子。我摇摇头,反而凑近窗棂,那片片雪花从天空飘摇而下,如鹅毛般大,六瓣的花朵清晰可见。我忍不住把手伸到外面,去接那雪花,雪花触了温度,一忽便开始溶化,有如天空的眼泪——各种雪片的花瓣形状不同,变幻莫测,但万变不离其宗,还是六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