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今岁故人来(第16/17页)
可最后,傅老爷还是握住了傅侗文递给他的钢笔。
他的身家性命都在傅侗文手里,没有他,自己也不会被送来上海治病,更不可能请得动段家公子亲自手术……
一片寂静里,傅老爷紧握着笔,在几份文件上签字,画了押,拇指的红印子在文件上按上去的一刻,他低低地自喉咙口咕哝了三个字:“逆子啊……”
段孟和旁观这一幕,不齿于傅侗文违背孝道的行径,直接离开了病房。
在他走前,暗示性拽沈奚的衣袖,她佯装未觉,没跟他走。
她也是心中复杂,一面怜悯老人家,一面清楚这就是傅侗文要做的事。他和父亲、大哥的博弈,在今日终于有了个结果。
傅侗文把一叠纸张整理妥当,收入文件袋子里,立身在床畔,望了沈奚一眼后,问父亲:“这位沈医生很想参与父亲的手术,父亲以为如何?”
傅老爷一听姓沈,看都不看就猜到是哪位医生,摆了手,不屑答复。
傅侗文对母亲颔首告辞,和周礼巡一前一后出了病房。
沈奚知道到这步境地,她是绝不可能再参与手术了。她把护士唤入病房,嘱咐两个护士要做哪些检查准备,明日不能进食等要求。
临走前,她对傅夫人提到手术日期。
完全的例行公事。
此时的她,心中极为复杂,傅侗文父亲的病况,傅家的分崩离散,还有小五爷……
傅侗文在离开病房后,人立在尽头的窗畔,背对着走廊,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了木质的纸烟盒,这是谭庆项的。因为晓得自己需要这个,他提前问庆项要了来。
这里光线通透,和病房里截然相反,勉强让他透了口气。
他从里头取出来一支纸烟,含在唇上,再去内口袋掏火柴盒,从里头摸出来一根火柴,低头,专注地看着猩红的头端摩擦过去。一下,两下……他像找不到准头,到第三次才对准了地方。“噗呲”一声,火焰燃在了指间。
傅侗文两指捏着烟尾,深吸了一口。
当初他冒着被禁锢暗杀的危险回到傅家宅院,后来是重病垂危,恋人离去,五弟下落不明,六妹……最后还是他赢了。
赢得并不光明磊落。当初他的赌注就是父亲不会狠心置自己于死地。他利用了父亲对自己的血脉深情,是有愧的。刚刚老父那一声“逆子”烙下去,烧焦了心上血肉,此生难忘。
他们父子情今生走到这里,也算到头了。
傅侗文曾不止一次想过,倘若他不是生在这种家庭里,会是怎样看待傅家这一门人。父亲和大哥是机关算尽,为虎作伥,欠下人命债无数。四弟自杀时,旁观的人都在说是报应来了,五弟在战场下落不明,看笑话的人更多,六妹被强送上出嫁的轿车,也是京城权贵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欠债,有人还债。
都是冷眼旁观楼塌客散,谁管你家里谁是善的,谁是恶的?
到今日傅家散了,好的坏的都埋在了高楼垮塌的砖瓦下,百年后也都在土里。
一宿风流觉,是宦海浮沉,家族兴亡皆看破。
他在缓缓吐出的白色烟雾里,双眼泛红,由愧生泪。
周礼巡用手肘撞他,笑着揶揄:“怎么,要来一出逆子忏悔的戏啊?”
他和傅侗文情况相似,家里长辈都是大清朝的遗老遗少,整日里想着复辟,他却背道而驰。所以,他在家人眼里也和傅侗文一样是忤逆的儿子,忠孝皆抛的败类。
有时想想,谭庆项那样家境贫寒的也有好处。
两个兄弟相视一笑。
“我都戒一年了,陪陪你。”周礼巡掏傅侗文的西装口袋。
他见沈奚出来了,挡开周礼巡的手,说:“去楼下等我。”
周礼巡倒也识相,把手里的档案袋对沈奚扬了扬,当作是告辞,人边下楼边说:“还有许多后续的事情,不是我想催你啊,快些下来。”
傅侗文吸了两口纸烟,权当没听到。
沈奚在这里,他也想多留会儿。
阳光照在他肩背上,渐渐觉出了热,等耗不下去了,他才取下唇上的烟:“刚刚里头的状况你也瞧见了,到这个地步,你就别再坚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