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氰化钾(1)(第2/3页)

神父是姜泳男的故国同胞。他从外面端了碗热汤进来,说教堂里已经没有吃的了。说着,把碗放在桌上,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日式的皮制诊疗箱。那是姜泳男的心爱之物,是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院对历届优秀毕业生的馈赠。神父同样把它放在桌上,说,今晚还有船,你今晚就走。

姜泳男好像这才记起自己还是个医生。他身上敞着神父的旧衬衫,动作迟缓地上前打开诊疗箱。里面除了整套的诊疗器具外,还有他的毕业文凭与行医资格证书。这两张纸之前一直镶在镜框里,挂在岩井诊所的墙上。姜泳男抬头看着神父,说,它们怎么会在你这里?你知道我会活着回来?

神父没有回答。他支着桌沿坐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后,自言自语地说,说不定等到天亮这里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我哪儿都不去。姜泳男啪的一声扣上箱盖,拿起碗,几口喝干里面的汤后,说,我在教堂里能帮上你的忙。

你去广州。神父侧过脸去,就像是对着烛台上的那点光亮在说,泳洙君现在应该已到了广州。姜泳男最后获悉哥哥的行踪已是几个月前。当时,汉口的每张报纸上都登有金九在长沙遇刺的消息。作为大韩民国临时政府的忠实拥趸,胞兄姜泳洙曾立志要誓死跟随他的领袖。

一下子,姜泳男明白了。他俯视着神父,说,原来,你不光是上帝的仆人。

神父咧了咧嘴,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说,上帝也是有国度的,我们总有一天是要落叶归根的。离开小教堂的一路上炮声已经停歇,但枪声还在此起彼伏。到处都是失去队伍的国军士兵。这些无处可遁的散兵游勇在月光下四处乱窜,有的甚至已经扔掉了手里的枪,穿上了从平民尸体上扒下来的衣服。

姜泳男是在启航后的船上遇见唐家母女的。唐太太体弱多病,是岩井诊所里的常客,此刻正挤在人满为患的甲板上,一只手紧捂着另一只胳膊。见到姜泳男,她稍稍松了口气,对女儿说,总算见到个熟人。

唐小姐始终紧闭着嘴唇。这个武昌大学国文系的女生,战前每个周末都会坐渡船回家,低着头经过岩井诊所的门口。她经常穿一条蓝布旗袍,不长也不短的头发里系着一根嵌着花边的发带。不过现在,她的脸上早没了女大学生的傲慢与无畏。她看着姜泳男的眼神,就像是只惊魂不定的小猫面对一个让她茫然的世界。

唐太太是前往长沙投奔丈夫。她在登船时被蜂拥的人群挤到胳膊脱臼。姜泳男用了几次力才将那只胳膊复位,唐太太疼得几近昏厥。最后,他解下自己腰间的皮带,把胳膊固定在唐太太胸前,扭头对唐小姐抱歉地说,我以前学的是外科。

唐小姐的眼神里又有了女大学生的傲慢与矜持。她朝姜泳男点了点头,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天快亮的时候,日军炮艇在长江里拦截下这条难民船。一些惊慌的男人几乎同时跳船,炮艇上的探照灯一下子转向江面,枪声随即响起。一片尖叫声中,日本水兵用步枪不停地朝水里射击,直到把没有击毙的人重新赶回船上。然后,只派了一个领航员上船,用手势指挥着舵手返航,将船停靠在城郊的一处码头,转交给岸上的陆军。

为了抓捕混迹于平民中的国军士兵,日军检查了所有人的行李,并且通过翻译挨个盘问。当问到姜泳男时,他用比翻译更加流利的日语回答说,我不是难民,我是在华的朝鲜人。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军官闻声过来,审视着姜泳男,说,那你为什么要跟这些中国人一起出逃?

我是搭这条船去长沙,再去广州。姜泳男说,我在汉口的诊所被炸毁了,我要去投奔在广州的哥哥。

军官接过士兵递上来的护照与那两份证书,态度变得温和了许多,竟然朝姜泳男露出了一丝笑容,说,难怪你说话带着京都的口音。说完,他又把姜泳男上下打量了一遍,说,既然是帝国培养出来的医生,就应该为派遣军服务。

姜泳男吃惊地睁大眼睛,说,可我是朝鲜人。

是帝国统治下的朝鲜人。中年军官镜片后面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盯着姜泳男说,你也是天皇的子民,为皇军效力是你无上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