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第2/5页)

这些都是被遗忘在帝国司法系统的犄角旮旯里的女人。白天,官媒人会给她们派一些洗衣缝补之类的活计,也不知赚的钱归谁。晚上,各自赶回房间睡觉,寂静得仿佛没人存在。

一墙之隔就是刑部,里头时常传来微弱的嘶叫喊声,好像深夜的鬼哭狼嚎。

还好暂时没人给林玉婵动刑。被丢进牢房的当晚,文祥的老仆匆匆赶来,一路过关斩将地贿赂,到门边跟林玉婵低声说了几句话。

“我家老爷如今也身处嫌疑,停了职,得先自保,不能明面上为您活动,否则更招惹嫌疑。只能先尽量照顾着,让您别受太多皮肉之苦。您别灰心,来日方长,先把这个冬天熬过去再说……”

林玉婵谢了老仆,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大清衙门效率赛蜗牛。杨乃武与小白菜清清白白,照样滚钉板,经受数年酷刑折磨,这才得以脱罪。

像她这样无权无势的孤女,一旦惹上官司,要想转圜,时间大概就得以“年”记了。

老仆被人催着赶走了。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追上。

“等等!”她喊,“能不能麻烦您……”

几个官媒人把她架回去,阴阳怪气地说:“想跑?美得你!”

砰的一声,大门关上。把她和喧嚣四九城隔绝成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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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林玉婵处在应激性的亢奋情绪中,几乎睡不着觉,闭眼就是慈禧的金光闪闪护甲套。无数似是而非的对策在她眼前左冲右突,又一道道炸为土黄色的渣。

偶尔有几个主事官员,进来登记一下林玉婵的姓名籍贯案情之类。询问的信息多有重叠,看来并不是一个部门的。

林玉婵当然叫冤,他们就装模作样地恫吓两句,根本不听她解释。

大清官场效率如此。案情进展太快不行,须得日拱一卒,慢慢的来,才显得刑部有事干。

有两次,来询问的官差色迷迷地盯着她看,还想动手动脚。被官媒人使个眼色制止了。

林玉婵想,大概是文祥帮她说了话。

但文祥也只能帮她到这了。她这案子要想柳暗花明,多半得把裕盛熬死再说。

除了接受闻讯,其余的时间也不能闲着。看守的婆子想让她做女工,结果发现她手笨,别人做三件她做一件;想让她洗衣服,又嫌她身量弱,最后找出几个大筐,丢给她。

“糊灯笼会不会?一天五十件,做不完别吃饭!”

林玉婵一看,筐里都是竹条和精美的彩色花纸,纸上绘着争奇斗艳的“寿”字花纹。

她听人说过,太后的万寿典上,会都有几千几万个灯笼摆成寿字造型,博她老人家一笑。

林玉婵别无选择,开始慢慢糊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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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睡着,走马灯似的做噩梦,梦见自己成了猪仔馆里的囚犯。她千辛万苦□□打洞逃出门,转眼又回到了鸽子笼,手上依旧套着麻绳。最后她是累醒的,头疼欲裂。

然后又陷入了第二个梦境,自己被关在一个类似齐府的后宅,外面是哭丧似的吹吹打打,天地改,星河换,墙外架起电线,驶过火车,她身上的秀美纱衣腐朽成片。

苏敏官一身西装,匆匆而来,隔着墙,朝她点点头,又匆匆而去。

林玉婵烦躁到极点,倏然睁眼,突然一拍床板,大声喊:“我不信!”

床板应声喷出一层灰,几只臭虫匆匆逃走。

她有着少年人的一腔意气,她觉得古代虽险恶,自己至少比当代人多了两个世纪的历史沉淀。就算遇到深沟高坎,也能把这两个世纪的前人经验踩做高跷,有惊无险地跨过去。

而仿佛一夜之间,她却发现,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她陷在一个名叫“封建社会”的沼泽里,污浊粘腻的泥水翻涌而来,正慢慢浸过她的下巴。

外头的官媒人咬着根锈迹斑斑的水烟筒,隔门喃喃骂人:“就你会出声!让不让人消停了!”

林玉婵高声叫:“还有没有被子?火盆也行。入秋天凉,行个方便。”

没人回答。林玉婵干脆钻出冰冷的被子,墙角找根掉进来的树枝,慢慢清理床板上的蜘蛛网。

封建的铁拳,再重再无情,也得想办法拆招。

她机械地挑着一根根蛛丝,从头复盘整个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