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第4/5页)

苏敏官气得磨牙,故意说:“自己抄。”

她失落地“嗯”一声。

“算了,直接拿去。”苏敏官收起自己的睡袍,“我拿着也没用。”

林玉婵立刻把合同收好。

对船行来说,这些信息价值有限;但对新成立的商会来说……

林玉婵不敢想。这是大杀器啊!

她凑到他身边,踮起脚,对着那略嫌苍白的脸颊,诚心诚意地连亲好几下。

“小心报复。”她附在他耳边说。

*

出乎意料,义兴船行并没有遭到报复。

苏敏官不敢松懈,首先送走客房里的同袍兄弟。倘若昨晚真的有巡捕破门突击,他们是肯定会暴露的。如今看似风平浪静,但诚叔他们不可久留。

然后叫上值夜伙计,收拾了仓库里一些会务痕迹。开会时的桌椅板凳、关公像、简章规章之类,一律临时堆密室。至于各种火`药军器,都藏进货船,开到江里去。

他昨晚体力消耗巨大,做完这些,又睡个长长的午觉。林玉婵已经去商会主持例会了。

一连三日,别说巡捕,连个查税官也没来。

派人去巡捕房打听,那日“工部局巡捕房乐队”的首秀演出上,那开枪引发骚乱的罪魁祸首,虽然贴出通缉令,但始终没有抓到。

在场目击证人众多,但谁也没看清他的样貌,只记得他来去如风。唯一有用的信息,就是他腰间缠黑布——这说了等于没说,黑布随时可以解下来。

那些真·腰缠黑布的清帮马仔,有几个侥幸逃生,也知道那天夜里的骚乱到底是谁的锅。但他们本身都是法外之人,见到巡捕躲着走。折了这么大一场,只能当做黑吃黑,自咽苦果,眼下已经躲到浦东乡下,自然不会去向官老爷诉冤。

旗昌洋行的金能亨经理也是知情人。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去报案。

由于丢了随身皮包,泄露了洋行之间的机密合同,造成洋行的极大损失,旗昌董事会已经决定将他解聘。

没了洋行经理的身份,刚刚竞选上的工部局董事,也得退位让贤。

当然顾及友商之间的面子,理由不能照实说,而是发了个公告,很官方地宣布,由于旗昌轮船公司自组建以来,业绩连续下滑,不及股东预期,因此决定解聘现任经理,另觅贤能,云云。

一位经验丰富的资深经理人,又在远东有长期工作经验,原本是各外籍洋行的香饽饽。但友商们心照不宣,谁也没向他抛来橄榄枝。

《北华捷报》上登出了新经理的招聘启事。

金能亨再嚣张,也只是对着华人和下属嚣张。对股东和董事会,他没多少讨价还价的余地。

只能打好行囊,灰扑扑地登上回美国的船,打算回国休养几年,再谋东山再起。

在等待小厮搬运行李的时候,金能亨拄着手杖,最后一次环顾上海港,这个带给他机遇和财富的远东魔幻乐园,百感交集。

忽然,在忙碌的码头挑工和扦子手之间,他发现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

面如冠玉的中国青年,安安静静地微笑着,朝他招手。

这微笑,在别人看来是如沐春风。在金能亨的眼里看来,是百分百的阴阳怪气。

金能亨心里那气啊,一下子就蹿了上来。他凭什么!

“来人……”

身边空空荡荡。这才想起,他眼下已不是旗昌经理,公司给配的保镖早就服务别人,自己的中国仆人也都遣散,如今彻底是孤家寡人一个,和当年在香港下船时,那个年轻而狂妄的“波士顿之狼”,其实并无二致。

金能亨有点惘然。他奋斗这么多年,得到了什么呢?

除了银行账户里的数字加了两个零——但和他经手过的,旗昌洋行那达到百万级别的银两巨款来说,显得微不足道,早就不足以填平他的欲壑——还有一堆皱纹和慢性病以外,他还剩下什么呢?

这片繁华而无情的土地上,有多少人可以算作是他的朋友,有多少对他无感,又有多少人对他怀着无尽恨意,即便他人在美国,也会日日诅咒他呢?

就在短短几个月以前,他还以为,这片亟待开发的土地,以及这里众多蒙昧的愚民,多少应该是欢迎他的,感谢他慷慨地给小费,感谢他给这个国家带来了轮船旅行,带来现代商业和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