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第4/5页)
在黑黝黝的洋枪陪衬下,这番话显得格外以理服人。
“暗娼”之类的谣言不攻自破。福州路上哪个莺花能有这种谈吐和气质?
但民众还是惊疑不定。有人互相讨论:“女人能注册公司?”
有人啐道:“可不是!租界归洋人法律管,什么做不得!”
在许多传统中国人眼里,光怪陆离的租界像一块毒瘤,腐蚀着原本秩序井然的中华大地。时髦女子公然出入茶馆麻将馆,交际花将衣衫改得格外紧窄,女人不顾家,跑到工厂去赚钱……都是租界里传来的洋场习俗,经年累月,把整个上海、整个江南的风气都带坏了,实在可恶可恨。
却有大胆的,躲在人群里质问:“租界里是洋人法律,让女子注册商户也就罢了,可这毕竟还是中国,还是大清地界,小娘子你也还生着黑头发黑眼睛,何必生那崇洋媚外的心?洋人允了的,就一定对吗?小娘子,老朽年长,奉劝一句,做个中国人,别做那辱没祖宗的事。你有家业有钱财,这是好事,找个机会交给家里男人打理,强似你出来抛头露面,惹人嫌!”
这人自以为十分苦口婆心,敢对着枪口跟人讲道理,实在是维护道德之先锋楷模。
此言一出,引发一派赞同。
先前那小贩也让步,尖声叫道:“好啦,别弄得这么剑拔弩张的,像什么样子!我们不报官,你把洋枪收起来!”
林玉婵心里冷笑,说得好像这些人砸门骂人都不存在,是她先寻衅滋事似的。
她依旧握着枪,朗声道:“自古天下之事能者居之。做生意赔钱的男人一抓一大把,有谁规定男人不许做生意了?我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进货签单,一点一滴自己赚身家,和那些在家里辛苦纺织刺绣的女人们,又谁比谁差了?诸位觉得女人不能掌管商铺,不能管着男人——这话不用教训我,不如先去北京城,问问那些贝勒王爷,当今太后是不是英明圣断,他们愿不愿听她的话?”
若在平时,她万不敢朝着一群愚昧暴民大放厥词。但今日她处于优势一方,对面的人面带怯意,再不趁机传播点“真理”,白瞎了手里的枪。
她说前几句的时候还有人不以为然。忽然她话锋一转,拉了当今太后下水,一群人的脸色齐齐变了。
“你你、你大胆……”
“怎么,我说得有错?那敢问这位先生,您觉得我哪句有错?您难道觉得,当今太后并非英明圣断?还是觉得,底下的王爷贝勒不该听她号令……”
那被她点名的道学先生捂着心口,吓得腿软。
“你……你自比太后,是何居心……”
林玉婵余光一扫。洋人巡捕已赶到门口。
商会会馆的选址不是随便找的。特特选在了租界方面越界筑路的一块地皮——法理上仍然属于大清,地价低廉,但实际管辖收税都已经由洋人代管。过得三年五载,这块地方多半就会被上海县放弃,默认成为租界的一块新区。
所以今日闻讯赶来的,是洋人巡捕,不会因为她提两句太后就抓人。
林玉婵迅速放下枪,整理出一副受害者面容。
会馆里其他人友商此时也已重整旗鼓,指着领头民众的鼻子鸣冤叫屈:“强闯民宅,毁人财物,看巡捕把你们都捉了!出去!出去!”
一群乌合之众,大多是听说“商会里藏暗娼”,这才义愤填膺,跟过来净化风气。眼看暗娼没找到,倒被个正规女商人吓唬了一通,眼下还惊动巡捕,顿觉十分无趣,一边咒骂,一边往外走。
林玉婵伸脚踢开地上掉的一块砖,半闭眼,伸手擦掉额角的汗。
总算走了……
几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苏太太,不能让刁民就这么走吧?”
林玉婵猛睁开眼,喊道:“对啊!”
身边都是些身经百战的生意人,遇事懂得多想一步。
商会初成,就有人前来闹事,不杀鸡儆猴一番,日后难立威信。
她仔细辨认那洋人巡捕的面孔,大胆迎了上去:“威廉警官。”
待要打招呼,又犹豫了。租界巡捕恶名昭彰,办案随意,常把看不顺眼的百姓拖到巡捕房私刑。租界的理事衙门更是摆设,有时候断案全凭洋人喜好,当事人根本没机会开口。
要借助这样恶劣的势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