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计(第3/7页)
庞嚣垂着眼沉吟良久,那口胶州音却越发明显了,“依学生浅见,四位嫡皇子中二王性雌懦,夫子淡名利。如今大将军遇袭,恐怕最不利的就是六王殿下了。”
慕容琤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隔了阵子站起来踱到窗前,换了个比较通融的口气,“你去料理一下,在我官署里辟个屋子出来。弥生及笄了,不方便再与师兄弟们厮混在一起。往后除了夫子教学,旁的都到单间里去做。我有时忙,顾不过来,你是师兄,多指点她些。她虽十五了,到底还小。若是犯了倔或忘记了什么,你好好同她说,别骂她。”
庞嚣有一瞬回不过神来,古怪地觑了他一眼,未敢多言,领命应了个诺。
《出师表》全文抄写,共有一千五百二十二字。若是抄上十遍……弥生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她看着案上的文房四宝,哭得前襟都湿了。但是哭过之后没办法,还是决定挑灯夜战。夫子明早就要,若是抄不完,接下来不知又有怎样的惩罚。
天黑了,烛台上掌了灯。火光跳动,满屋子的家什摆设也跟着晃悠,一如她郁结难解的颤抖的心。她恨天恨地恨自己,怎么会这样疏忽,正巧被夫子揪住了小辫子。她不屈地想,认真说起来载清也有一半责任。要不是怕夫子看出笔迹,她真应该请他分担一大半。
她抄得怨啊,怨气冲天!越抄越委屈,越抄越恼闷,把笔往地上一砸,跺着脚说:“豁出去了!”此番壮举的确令她得到了片刻的畅快,然而刚坐定,立时又觉得后悔。和夫子唱反调是什么下场,她不敢想象。后果会不会比这个严重百倍?万一发狠让她抄《班超传》,那她的小命岂不交代了!
她不情不愿地重又把笔拾起来。夜凉如水,她盯着开叉的笔头发了会儿呆,脑子也冻得转不动了。没有炭盆的日子很难熬,她开始想念家里的铜暖炉。如果写字的时候脚下踩一个,大概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大火气了。
慕容琤进门的时候,她正咬着牙奋笔疾书。纤弱的身影,雪白的袍襦。因为没有束带,看上去颇有些弱不胜衣的感觉。他瞧见她那副咬牙切齿的劲头,不由轻轻地笑,竟发现生活突然多了很多乐趣。
他踱过去,立在边上看了一眼。字迹还算工整,握笔姿势也不赖。不过倒不是没处挑剔,只是总生怕把她逼过了头,他那点苛刻的要求权衡权衡还是咽了回去。
“我瞧你没吃晚饭。”他把手里的盖盅放到她边上,“先把羹吃了。”
她并未像他预想中的那样诚惶诚恐,甚至连笔都没有停,哑着嗓子说:“多谢夫子,学生不饿,暂时吃不下。”
他蛮意外,却不觉得生气。在墙边的圈椅里坐下来,哂笑道:“好好的,怎么吃不下呢?是气的吗?为师罚你抄《出师表》,你心里怨恨难言?”
这下子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大眼睛里迅速聚起了雾气。他没想到她居然要哭,登时愕然,“怎么?大了,反倒爱哭鼻子了?”
她复低下头去,嘴里嘀咕着:“我哭也不可以吗……眼睛长在我身上,我爱哭就哭……”
慕容琤有种头痛的感觉。以往他也曾罚她,细算起来这回罚得不算狠,这么点事哪里值得一哭呢?他重新踱过来,笼着广袖道:“我罚你罚错了吗?从前没见你这样,这趟却恁地委屈?”
弥生满腔酸楚,负气道:“夫子罚得对,学生不敢委屈。夫子说从前,其实我哪回受罚都哭,只是夫子没有看到罢了。”
这么说来也是,先头纵然留意她,但细节上的关注和现在相比,怕是连一半都不到。她哭她笑,他全然不知道。原来回回都伤心得那样,想起来也可怜得紧。
“你脾气倒挺大。”他叹了口气,“世人读书,哪个不是打这儿过?若是自律,就不会有眼下这事了。我在宗圣寺里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当时答应得很爽快,一回来却忘到脚后跟去了。”
她索性撂了笔伏在书案上,墨汁溅到衣裳上也不管了,咕哝着应道:“我在太学三年,和师兄弟们一向是这样相处的。夫子的吩咐我记在心里,但是别人同我说话,我不好置之不理……”她开始抽噎,“夫子为这个罚我,我也认了。可是天这样冷,又没有火盆取暖,我的手连笔都握不住了。”越说越凄凉,最后终于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