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愁眉(第3/7页)
谢尚书倒觉得惊讶。这丫头是家里老幺,从小娇惯着,脾气向来耿直,在父母面前也从不下气儿。还是恩师教导得法,有本事把她锻造得如此恭勤,的确叫人甚感宽慰。
乐陵王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来。隔了会儿方道:“过节的当口,我也不追究了。记住下不为例,倘或再犯,叫我知道了定不轻饶。”
她战战兢兢道是,起身退到一旁。脑子里又开始琢磨,下不为例,那应该表示自己暂且还出不了师门,还要在师父手底下调理上一阵子。她兀自欢喜,揣度着夫子可能并不赞同这门婚。真要是这样,那真是老天开了眼了。
她敛袖侍立,小心翼翼在边上伺候茶水。想到得意处一个没控制住,眼神跑了偏,居然和夫子的迎头撞上。吓得她猛打了个寒噤,再不敢随意走神了。
要说走运,那真是半点不假。她一直提心吊胆着,生怕父亲要和夫子谈起她的婚事。没想到一顿饭下来,两人只聊些民俗还有同僚间的琐事,并没有涉及王谢两家的联姻。
不过做学生的确是很凄惨的。祁人尊师重道,师尊宴客受邀也罢,居家读书写字也罢,但凡是门生,个个有义务从旁侍候。以前夫子有钦点的得意弟子随行,用不着她打下手,今日左右看看,那几位师兄都不在。这么一来她就得推上去,有点“舍我其谁”了。
父亲一生为人谨慎,同慕容氏说话永远都是谦卑而满含敬意的。他说:“小女资质浅薄,这三载给殿下添了许多麻烦,臣下真是惭愧得紧。”
乐陵王殿下颇为礼遇,“谢尚书言重了,令爱聪慧过人,不可多得也。”
弥生听得心里颤悠悠的,她知道自己没有夫子说的那么好。读书算上进,但从不能一目十行;练字也算刻苦,写出来的狂草却神散形也散;还有那《易经》,乾卦坤卦永远弄不清楚。夫子之所以夸她,想来是买父亲和二兄面子罢了。
就算这样也该感激他,起码给了老父一点安慰,不至于后悔生养了她这个不成器的女儿。于是弥生越加尽心尽力地服侍,搬凭几打手巾,殷勤周到。夫子有一点极好,不喜欢缠绵酒桌,酒过三巡便开始推让了。人不离席,只是酒水换成了茶汤。这么一来众人皆醉我独醒,也确实从没有人见过乐陵王殿下失态的样子。
谢家父子都是聪明人,见他鸣了金,绝不好意思再拖他作陪。谢尚书道:“殿下一路奔波劳累,臣妇早备了上房恭候。殿下早早歇息,今日仓促出迎,怠慢了殿下,明日臣再筹备,好生与殿下接风洗尘。”
乐陵王却道:“不必,家常些反倒好。年后十来日都在宫里,热闹得过了头。外埠又有官员进京朝见,王府里迎来送往也多。正借着弥生的及笄礼遁出来,如今只愿清净。”
谢尚书听了诺诺称是,“那便叫二郎送殿下回下处,殿下若有吩咐且差遣十一娘。”
乐陵王道个谢,拱拱手,便由谢朝引着往甬道那头去了。弥生对他背影拜下去,听着脚步声渐渐去远了方直起身来。
七兄谢恒大笑,“见了夫子像只避猫鼠,总算也有治得住她的了。”
弥生很不满,“七兄这是幸灾乐祸吗?我比不得你,学堂里无法无天。”
谢洵怕她孩子脾气发作了要恼,忙打圆场道:“阿兄和你玩笑,不许拉脸子。明日早些起来伺候夫子净脸,撇开他师长的身份不论,到底是天潢贵胄,仔细供奉着总没错。”
她有些扭捏,“我是女子,贴身伺候不方便。”
这是个难题,古来收女弟子的不多,究竟女徒该如何孝奉男师,没有个先例。谢尚书沉吟道:“房里再安排两个机灵的小子,细幺在外间侍候茶点就是了。师尊同父,你如何孝敬父亲,便如何孝敬九王爷。分寸自己拿捏好,勿要触怒了夫子。”
弥生只得躬身应是,同阿兄们恭送了父亲。人渐渐散了,这时候才觉得冷。北风呼号着,檐下一排风灯被吹得左右摇晃。她搓搓两手,回身却见六兄谢允在垂花门前站着,颀长的身形,俊秀苍白的脸,对她轻浅地笑。
“阿兄还不回去?”她走过去,透过那双温暖的眸子,看见令人心疼的懦弱。
六兄和其他哥哥不一样,他母亲进谢府七个月就生下他,他不是阿耶的骨肉。正因为这样,仿佛总是低人一等。分明课业和为人都拔尖,却显得过分可欺。底下的弟弟嫉妒,唤他作假子。他实在是个软弱的好人,受了委屈也无声无息。他们都说他没气性,弥生却觉得他宽宏。谢家锋芒毕露的人太多,像他这样安静的人反倒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