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000年,汉江,波特兰,纽约(第15/23页)

高翔情急之下,拉住左思安离开病房,恼怒地压低声音说:“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左思安神不守舍,讲不出话来,于佳平静地说:“放开我女儿,是我带她过来的,她根本不知道会看到什么。”

高翔这才注意到左思安面色煞白,眼神呆滞,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于老师,你怎么能这样做?我儿子刚从加护病房出来,不能经受刺激。你女儿也……”

“放心,我没打算进去大闹,只是让小安看清楚她要面对的一切而已。”

他转向左思安:“小安——”

听到他叫她,她仿佛被人重击一掌,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看看于佳,再看向高翔,高翔正要说话,她挣脱他的手,摇摇头:“我什么也不想听,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她猛地转身,拔腿就跑。高翔与于佳一怔,连忙追上去,然而她飞快地进了电梯,关门下去。他们只得等另一架电梯,等他们下到一楼,左思安已经无影无踪。

高翔怒视着于佳:“麻烦你想一想,小安会去哪里?”

于佳沉默了,这是她没法儿回答的问题。

“她有没有带手机?”

于佳摇头。高翔心底一沉,他在纽约已经待了将近三个月,当然知道纽约地铁是全世界最庞大最错综复杂的公共交通系统,有20余条线路,每天载运着400余万人来往于五个城区之间,想在这里面找人,简直像大海捞针。他们能做的,几乎只有等左思安主动回来。

“于老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对你女儿很残忍?”

“你什么都瞒着她,就是对她仁慈吗?”于佳反问,“如果你真对她好,就根本不应该再出现在她面前,扰乱她的生活。”

高翔气极:“我并不打算一直隐瞒,只是准备让小安慢慢接受这些事情。”

于佳表情阴郁地说:“恐怕有些事情她永远也没法接受的。”

“她只是需要时间。”

“一个人一生有多少时间,值得耗费在这样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请问你理解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不是和你做一样的选择才叫有意义,”高翔怒冲冲地反驳,“于老师,不要用你的人生观来定义你女儿的生活。给她选择的权利,尊重她的选择,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难吗?”

“做出选择的前提是弄清楚会面对什么样的后果,我带她来,就是让她看清这一点。”

高翔知道,某种程度上,于佳甚至比他母亲更固执、更难以说服,他也不想再徒劳地争论,咬牙想了想:“算了,别吵了。我们还是想想怎么找她。”

“这能上哪里去找?她英文没问题,也知道我们预订的酒店。等她自己冷静下来会回来的。”

高翔没她这么乐观,但也只得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抄给于佳,再记下她预订的酒店:“有消息请务必马上通知我。”

7 _

左思安一口气从纽约长老会医院冲出来,根本不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应该去哪里。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眼前浮动的全是隔着病房看到的那个小孩子。她当然一直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只不过上次闯到高翔家里意外看到,她能够马上移开视线;而这一次,她无法控制地呆呆站在那里,看得分外真切。

她的身体曾经被一种暴力的方式打开,一个小生命违背她意愿地寄居在她体内,一点点成形,慢慢长大,撑开她的腹部,微弱却理直气壮地伸展手足,再被取出,长大——成了她今天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孩子。

她甚至怀疑那个影像已经烙到了她的视网膜上,再也不会自行消散。她绝望地想,也许她根本不可能从记忆里抹掉这张面孔了,他甚至会闯入她的睡梦之中,成为她挥之不去的噩梦的一部分。

不知不觉之间,左思安走到了中央公园。尽管正值寒冷的冬天,又是圣诞节,但这个位于曼哈顿中心的著名公园并不冷清,有人穿着单薄的运动服沿着慢跑路在跑步健身,有人牵着狗在悠闲地散步,滑冰场上有不少人在滑冰,孩子们兴奋的笑嚷声传出很远。公园大得超出了她的想象,她茫然地走着,一直走到疲惫不堪,同时觉得有些冷,买了一杯热咖啡,捧在手里,坐在一个小小的湖泊边的长椅上休息。

湖面一半结冰,显得萧瑟而空荡。她突然记起上学期看过的The Catcher in the Rye(《麦田里的守望者》),生活在纽约的中学生霍尔顿曾关心当中央公园的湖面结冰以后,那些野鸭子会到哪里去。霍尔顿最后到底有没有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