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玫瑰的刺(第6/7页)

“我爸带我穿过一堆又一堆垃圾,敲开一扇木门,叫我在门口等他。他去跟房东交钱的时候,有个光着上身的男人走来跟我搭讪。他非要把自己手里的橘子塞给我,我不要,他就强硬地把橘子往我怀里塞,脏手借机在我身上乱摸。我恶心得快要哭了,突然明白我妈为什么会在房子被输掉后的第二天,抛夫弃女地逃去深圳。搬进那间不到九平米的屋子里,我想尽办法讨好家族里的亲戚,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恩惠。恩惠倒也有些,残羹与冷炙,吃得人好悲怆、辛酸。就是那时,我知道了蓝妮的故事。

“和我一样家道中落的富家女,十几岁从云端跌进泥里,为养活一家人‘卖婚’给一个纨绔子。当了几年生育机器后,已是三个孩子母亲的蓝妮选择离婚,净身出户,去十里洋场做了交际花,谁承想竟遇到了孙中山的公子孙科。孙科很钟情于她,不久就娶她做了二夫人。跻身上流社会后,她凭着地位与人脉,叱咤商界。谈吐优雅,貌若天人的她很快又征服了当时的地皮大王杨润身。在蓝颜知己杨润身的资助下,她买下这条弄堂,建了这片在当时堪称一流奢华的玫瑰别墅。

“细说起来,她这一生没有任何丰功伟绩,既没有倾国倾城,万人为之写诗,也没有去浴血沙场,保家卫国。就是这样一个被生活逼到绝境,凭着一肚子精刮盘算改变命运的小女人,竟给上海打下了一个烙痕。在当时的我看来,她可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英雄。”

说话间,她们走到玫瑰别墅的2号楼前,爬满藤本植物的楼门前,贴着蓝妮和孙科的结婚照。青蕙指着照片上的女子问辛霓:“她美吗?”

辛霓对这个故事并无过多感触,她不敢说多认同这位女子,但也能理解她的人生,就像她十八九岁时读张爱玲,既能读懂葛薇龙那样的傻瓜,也能读懂白流苏这样的精明人,但这种懂是似是而非,抵达不进心底的。她极认真地将照片上的女子端详了一番:“美。”

“比我呢?”青蕙驻足仰望。

“你更美几分。”

“谢谢。也谢谢你听我讲故事。懂得了过去的我,也许有一天,你会懂得现在的我。”很突兀的,青蕙说了这样一句毫无来由的话。

青蕙和高衍的婚礼,隆重程度并不下于辛霓和祁遇川那场。婚礼当天,拖着长长白纱的青蕙随高衍走向礼台。在万众祝福下,她在泼天富贵里登顶,嘴角勾出一个弧度怪异的笑。隔着头纱,辛霓不能完全看清她的表情,但可以肯定,与其说那一瞬她是幸福的,不如说她是满足的。

在接下来的婚宴上,辛霓被安排和新人父母同桌,恰巧就坐在高燕琼的左手边。那是她第一次那么近地和高燕琼接触,她备觉压迫,紧张得口干舌燥。高燕琼本人和照片略不同,虽也有高颧骨、三白眼等明显面相缺陷,却没有半分凌厉之感,反倒有种风含情、水含笑的媚态。但这种媚态,无端叫辛霓联想起南方的某种剧毒的花蛇。

席间,高燕琼和她聊了几句场面话,辛霓噤若寒蝉地一一对答过去。好在高燕琼需要周旋的人物太多,不多时就将辛霓和战战兢兢的尹融晾在了一旁。

挨到婚宴结束,辛霓向高衍和青蕙告了辞,乘当天的航班回了镜海。

5月初正是玫瑰初绽的日子,家里有万紫千红迎接她,唯独没有男主人。她幽幽叹了口气,手一松,将行李箱撇在了甬道上。她默默将花检阅一遍,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屋内。她从冰箱里找出一瓶碳酸饮料,小口喝着,汩汩的气泡翻进她心底。愣怔了一会儿,她走去他们的卧室。床上的被子还是她走前叠的样子,暗红的木地板上蒙了层薄薄的、糖霜似的灰。

他们的卧室、书房是家政的禁地,辛霓作为小女人的贤惠也只在这两处显示。她不顾身体的疲累,将一屋子尘埃擦净,又拆下被单、床单洗净。天黑下来时,她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清水面。洗青菜时,她望着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又发了回呆。年华如流水,逝者如斯,他们接下来的一生都要这样过吗?

她在清水面里放了一勺虾酱,一个人坐在灯影里吃饭,吃着吃着,她突然放下筷子,趴在餐桌上轻轻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