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盏茶•红绫烬(第25/30页)

若是这些信没有到何凌苍手里,那何凌苍给自己的信,又是怎么来的呢?是了,南树从小就有模仿笔迹的天赋,那么这些信是他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模仿的呢?一年前?三年前?还是五年前?又或许,这些信其实都是真的,只是……只是什么呢?她原本想如果自己可以想明白,想明白了就不用看这些劳什子的信了。月光漏在屋内的光,斑驳出的光影里,见证了她从闺阁姑娘到为人妻子的成长。几十年未变的红木书阁内,这个跪在青石地上的女子,怎么也没有法子想个明白,她不敢想明白。

她——不——信。

她开始看信,从最靠近自己的信开始,她越看越快,一边看着手中的信,一边跪行到抽屉边,再看抽屉里的信,那些信件她只需看一眼,是的,看一眼就好了。她曾经将这些信放在枕下反反复复地看了多少次?她记得每一个笔画,记得每一道折痕,怎么会不记得里面的内容?

她给何凌苍去的信件,南树这里每一封都有。直到最后一封信看完,她负气似的安静地坐着,围绕着她的一地信纸,像极了她华美的礼服的裙摆,散落满地的是她五年的等待和猝不及防的撕心裂肺,在月下斑驳。

南树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是了,他愿意和黄云天这样用来去的信件哄着她,骗着她,至于后果,他没想过。他长这么大,头一回骗姐姐,骗得心惊胆战,骗得一往直前,骗得冷暖自知。他张口想叫一声姐,却发不出声音。

南信子扶着书架慢慢地站了起来,似乎太用力,书架上跌落了好几本书,她转过身,看着门外廊下的南树。她一步步地走过去,五年前她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近南树,不同的是,五年前她眼睛里有无尽的悲伤和隐忍的倔强,如今这眼神里头,没有倔强没有埋怨没有不解,那是一种绝望,吞没了悲伤吞没了她所有的精气神,像死去多年的湖。那个嚣张跋扈、明媚张扬的南信子,在这一地的信纸中,再也回不来了。

南信子走到南树面前,她抬手想摸一摸南树,这时候她突然发现南树的个头比自己高了好多,她举在空中的手,又徐徐地放下,她想开口,下唇嗫嚅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说话,然后,转身拾级而下,她修长的身影在碎落一地的信子花瓣中渐行渐远。

南树想抬脚追她,却动弹不得,他想说很多解释的话继续编织这个谎言。许久许久,他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和一地的风信子说了两个字:“姐姐……”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然后,又擦了擦,那声音干涩又沙哑,转眼消失在了夏夜的繁华星空里。

五年了,南信子乖乖地等着夫君回来已有五年了。她或许不该去穷究那些信,那样她可以活在南树为她准备好的剧本里。南信子的头发彻底披散开来,如旖旎的黑色瀑布。她走在街道上,是的,正是这条街,那是何凌苍曾经打趣的“南府和我家似乎在一条街上”的街。她走得并不快,但是脚下木屐却走丢了,她裸脚这样走着丝毫也没有察觉,越走行人便越多,耳边的喧闹似乎无法感染她,在热闹的街市中,她是那么格格不入。

她突然间开始流泪,直到这一刻,她终于哭了出来,那泪水如何也止不住,她也不用手擦,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似乎还不够,她开始发出低低的抽咽声,慢慢地,这抽咽声中泪越来越多,她的哭声也变得呜呜起来。紧接着,她松开了咬着下唇的上牙,那下唇上有浅浅的牙印,她站定,握紧拳头,颤抖着肩膀,张大了嘴巴,肆无忌惮地用尽全力拼了命地哭了起来,用尽了生平所有的力气才能如此痛哭,也配得起这样的痛哭,她毫无顾忌地哭着,身边是绕道而行的人们,投以不解的目光。这长安城的街市上,是夜夜亮起的大红灯笼,一直延续到天边。

南信子哭着抬起头,她看见天上的星星,她也看见眼前的灯火,只是眨眼间,泪眼蒙眬里她看见了慈悲客栈。

风信子每年都会开,花开待归的人,永远没有来,她父亲是,她夫君亦是。

第一盏茶已经凉透,她抬起一饮而尽。我正要说话,她冲我苦涩一笑道:“此生除非我信子放手,不管什么因缘造化!掌柜的,我只想求一个亲眼所见。”说罢,她利落地饮下第二盏茶,那茶盏被她放回茶台,发出轻响,她说,“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这是战士的背水一战,也是一个女人的穷途末路。她眸子里没有输不起的倔强,剩下的是能将我活活吞没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