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嫁衣(第14/20页)
端木翠引着展昭从廊下走,廊沿处有深深的雨窝儿,雨窝儿里积满了水和草屑。展昭忍不住看向檐角,从飞檐上滴下的雨珠,要经过多少年的积累,才会在铺阶的板石上剜出这么深的雨窝?
正失神间,端木翠已拐进旁侧一间厢房。风灯的光晃进去,满室的尘土,正中一摊灰烬,生过火的模样,旁边歪着一个破钵盆,盆里还汪着些羹汁。
风灯转向另一个方向,展昭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蜷缩了个老头儿。他已经很老了,干瘦,面上的斑皮松松垮垮地耷拉着,身上盖着一件破洞连着破洞的皮袍子,毛边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仅剩几缕油汪汪的黑,早已辨不出先前的颜色。老头儿睡相粗鄙得很,一条腿大大咧咧地伸在外头,光着脚,脚底结着厚厚的老茧。
他似乎睡得有些不舒服,拧着眉头哼啊了一声,伸手去挠脖子。抬起手的时候,展昭看到他鸟爪样枯瘦的手,指甲很长,里面积着厚厚的垢。
“喂,张文飨。”端木翠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很大声地叫他,“就要当新郎官了,怎么能睡着了?”
张文飨?无论如何,展昭都无法将这个斯文的名字与眼前这个斯文扫地的老者联系到一起。
张文飨吓了一跳,茫然地睁开眼来。出于迟暮者的老迈,溷浊的眼眸过了许久才慢慢聚到一处。看到端木翠,他似乎有了点表情,张了张嘴,嘟囔了一句什么。
端木翠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他说话漏风,像是和着黏住喉咙的痰。事实上,自见到这个人开始,她就从未听清楚过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今晚你要成亲,不要再睡了!”端木翠一个字一个字很慢很大声地讲。张文飨似乎听明白些了,又哼啊了句什么,口水顺着嘴边流下来。
端木翠叹了口气:“展昭,我们去布置新房。”
两人穿过回廊去后院,风拂在草尖上,发出奇怪的响声,像是有不可名状的动物在暗中追逐着他们的步子。
端木翠有点紧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张文飨,”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听说年轻的时候,是一方才子。”
“那是什么时候?”展昭的声音很轻。
“不知道,兵荒马乱的时候,天下初定,或者还没定。展昭,他看上去有一百岁了。”
一百岁?展昭失笑,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年轻的时候,这世上还没有大宋。
“静蓉说,张文飨写得一手好词,文辞绝妙处,不让李后主——静蓉就是附在采秀身上的那一缕残念。”
李后主?违命侯?亡国之君,半生折辱,日夕只以泪洗面、仰人鼻息,连枕边人都无法庇护。坊间传言太宗觊觎小周后美色,数次强留小周后宿于宫中,小周后每次归来,都是又哭又骂。
说起来都是前代之事,展昭初出江湖时略有耳闻。他并不热衷探听这些私帏之事,只是对凌辱弱质女流之人深为不齿,及至后来跻身庙堂,对皇家之事更是三缄其口,若非端木翠忽然提起李后主,他也想不起此节。
只是李后主多才多辱,半生苦痛,以李后主比张文飨,怕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况且兵荒马乱之际,更是文士贱如蒲草,飘零横死者不计其数。
也不知这张文飨如何支撑,才走到这老迈凄凉、招人嫌恶的晚境。
“静蓉是张文飨未过门的妻子,两家逃难之时,遭遇流匪,仓促间各奔东西,说好了要回老宅重聚,届时完婚。之后静蓉历经千辛万苦,带着一个丫头回到老宅,两人变卖了些什物,苦苦支撑,只等张文飨归来。谁知左等右等,总不见他归返,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也是命中又有劫难,左近的一个恶棍觊觎静蓉美色,又欺她无依无靠,寻了个晚上,纠结了群人,洗劫了这宅子,糟蹋了静蓉不说,还杀人灭口。”
展昭猛地刹住脚步,怒喝道:“混账!”
端木翠也停下来,愣愣地看了展昭一会儿,垂下头去,伸手掩住风灯糊纸上的裂缝。她的目光也有些恍惚,许久才轻声道:“也不知为什么,即便黑白无常收走了她,还是有一缕残念留了下来。”
“她就一直留在这宅子里,每天都倚着门栏等张文飨归来,归来了好成亲。”说到这儿,她唇角掠过一丝讥诮的笑,“也不知道等了多少年,总有六七十年,那张文飨居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