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一章 天子之孝(第5/6页)

进了东二街,我一路往北行。银杏忽道:“姑娘要去哪里?”

我一怔:“不是去济宁宫么?”

银杏道:“姑娘若从济宁宫的正门进去,经过怡和殿,难道不要向贵太妃请安么?”

我不觉驻足。她们沉浸在一生最大的哀痛之中,我却即将到达一生最风光的顶峰。这个时候去看望昱贵太妃,或许真的不合时宜。这样一想,我似乎更不该去瞧玉枢。迟疑片刻,我仍旧问道:“济宁宫有后门么?”

银杏笑道:“自然是有的。姑娘要从后门进去么?”

我叹道:“还是不必惊动其余几位太妃了。”

济宁宫的后花园甚是安静,满园松柏积翠,只在路边点缀了几棵红梅,似沉静多年的心头几丝未能把持的蓬勃血脉。听雪楼独立于花园北面,隔着高墙和甬道,便是太子宫的绵延殿宇。廊下还堆着好些箱笼,懒懒散散立着两三个丫头。乳母弯着腰跟在寿阳后面一溜小跑,虚扶着她的双臂生怕她磕在箱笼上。寿阳见我来了,一头扑入我怀中,连声喊着“姨娘”。乳母丫头们都上前来行礼。

我抱起寿阳,哄她玩了一阵,又问她:“母妃在什么地方?寿阳知道么?”寿阳伸出花瓣一般洁白的小手,指一指二楼正中的窗户:“母妃还在睡觉呢。”

已近巳时,玉枢却还在睡觉。再看身周几个宫人,神色都懒懒的,目中满是倦怠。我甚是不悦,问乳母道:“你们娘娘怎么了?”

乳母见我面色不善,慌忙跪了下来,颤声道:“娘娘也没什么,只是太过伤心,又日日哭灵,回到宫里话都说不出来了。昨日先帝入陵,娘娘更是哭到半夜。所以现下才起不来身。”

我暗自叹息,将寿阳交还给乳母:“我去看看姐姐。”

二楼的寝室门窗紧闭,日光透过窗纸化为清冷水光,岁寒三友云母屏风上透出小莲儿弓背颓坐的身姿。转过屏风,只见小莲儿守在玉枢的床帐前拭泪。我的身影覆上她的眉间,她头也不抬,只轻声道:“娘娘还睡着,不是说谁也不能打扰么?”

我淡淡道:“是我。”

小莲儿猛地抬头,待看清是我,不禁又惊又喜,忙上前行礼:“奴婢拜见大人。”

我扶起她,悄声问道:“都这么晚了,怎么不叫娘娘起身?晚间走了困,又该胡思乱想了。”

小莲儿眼睛一红道:“娘娘半夜里哭得伤心,奴婢不敢唤娘娘起身。”

玉枢分明是不愿意起身。我叹道:“怎么?连晅儿、真阳和寿阳也都不理会了么?”小莲儿垂首愈深,只顾拭泪。我不觉皱眉,挥手令小莲儿和银杏退了下去。

挽起床帐,天光似薄雾漫笼,爬上玉枢苍白干燥的右颊。她背对着我侧身躺着,被子只到她的上臂。素帛中衣单薄,隐隐泛着青光。我抚上她的肩头,触手坚冷如玉。不过三十余日未曾交谈,她竟消瘦至斯。一转眼,看见她脑后的枕上,还有新濡湿的泪迹。忽见她睫毛一颤,轻轻抽泣了一声。

辰光寂寂,我不觉痴了。高思谚驾崩后,我无暇体味自己的心情,除却举哀的时候,也不曾在人后为他落一滴眼泪。仔细想来,我杀死他的孩子,逼死他的妻子,欺骗他半生,我没有资格为他落泪,他的英灵也必不肯受我的祭拜。甚至我多在高曜身边一刻,他都会觉得我的罪恶玷污了他的爱子。唯有玉枢的泪水是清澈纯洁的。

我将被子提起,覆到她的颈间。忽见玉枢把手一挥,被子顿时被推开了。我扶着她冰凉的肩头道:“姐姐……是我。”

玉枢一扭肩头,避开我的手掌,嫌恶地向里挪了挪,弓起身子:“你来做什么?!”

我讪讪地缩了手:“我来看望姐姐的。”

玉枢冷笑道:“你如今是这宫里最风光得意的,还记得有我这个姐姐么?”

我微笑道:“玉机不是来看望姐姐了么?姐姐怎的瘦成这般模样,怎么不懂得爱惜自己?”

玉枢道:“我爱惜不爱惜自己,与你何干?”

我坐正了身子,垂头叹道:“姐姐在怨我么?”

玉枢猛地坐了起来,披散着头发,满脸是泪:“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来瞧我?是不是你如今春风得意了,便目中无人了?”

我从袖中掏出折得方正的丝帕,慢慢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日日举哀,不是日日相见么?这些日子太过忙碌,迁延至今才来看望姐姐,是我不对,姐姐不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