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四年•秋•北平(第5/6页)
史仲明看上长三堂子一个最红的先生,一节为她做上六七十个花头,那先生,十分笼络着新兴势力,看重撑头。
渐渐,牡丹也就急景凋年了。
福寿膏没带来福寿,为了白饭黑饭,很难说得上,女人究竟干过什么。只带来一身的梅毒。
此番回来,不是走投无路:丹丹是有路要走的,特地回来“道别”。她记得三年之约,目送志高高升了,然后她便走了。否则她不甘心……“要是找不到,也有个路费回来。”她羞于见他,她彻底地辜负他。
在上场门,挑帘看着宋志高。宋,她一度借来的姓。信目而下,咦,是志高的娘来了,她胖了很多,非常地慈祥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总有接班的人。红莲成为面目模糊的良家妇女,不停地嗑怪味瓜子,真是,当家是个卖瓜子儿的,自己却是个嗑瓜子儿的。也许还有包炒松子,是留给志高,散戏时好送上后台,很体面地恭贺儿子出人头地。
身后有那被唤作“水泡眼”的姑娘,在乖乖遵从志高的吩咐,巴嗒巴嗒如金鱼儿永远不闲着的大嘴巴:“谁送来的伞?有谁见过他?呀,有张条子——”
正想打开条子一看,忽见上场门有个排帘的,脸生,水泡眼疑问:
“咦,这婶子来找谁?”
丹丹一惊,忙乱中,只得擦过忙乱的人的肩逃去。
“婶子”?——可见太龙钟了。
不是老,不是梅毒,是完完全全地,大势去矣。
“嗳,热水袋给丢了——”
丹丹头也不回。冷,走得更坚决。
连在这般不起眼的偏僻角落,都不可以待下去。大庙不收,小庙不留地孑然一身,她被所有人遗弃了!自己也不明白,漂泊到什么地方去好?
只得专心地找点事情干上。丹丹头也不回地走了。
志高自下场门进来,一见那条子:“平安。勿念。保重。怀玉。”
他就像一条蜈蚣弹跳而起,翻身至台前,自散戏的人潮中,目光一个扯子样,非把这小子给揪出来。
久经压抑,久未谋面的故人。他大喊:
“怀玉!怀玉,你出来!”
声音洪亮地在搜寻追赶。
如雪后的闹市,房子披上淡素妆,枯枝都未及变为臃肿不堪的银条,围墙瓦面,仿似无数未成形的白蛇在懒懒地冬眠。白茫茫之中,夹杂着一些不甘心的颜色。
幕一下怀玉就走了。只怕被人潮冲散,她依依挽手:“冷么?”
“下雪不冷。雪融时才冷呢,也熬得过去了。”
足印在雪地上,竟然是笔直的。
段娉婷又问:
“后天回家去了,有一天光景,你想到哪里去逛逛?”
“你呢?”
“嗯,北平最好的是什么地方?”
“——有一个喇嘛庙——”
“喇嘛庙?从没听你说过。”
“雍和宫,我没说过吗?小时候还让人给算过命。”
……
志高等了半晚,妆也下了,人也散了,他把玩着那伞——那一冬都用不上的绸伞,满怀信心。兴致来了:
“好小子!衣锦荣归,搭架子来了!我就不信你不亮相,你敢躲起来耍老子一顿哼!死也要等到你出来不可,妈的,你出不出来?”
冷寂的后台只他一个嗓子热闹着。水泡眼气鼓鼓地也坐着等,不知所为何事,等的是谁。一切都是空白。眼也翻白了。
天桥大白天的喧嚣,像是为了堆砌夜来的冷寂。
那座砖石桥,万念俱灰,一如丹丹的肺腑,十室九空,再也榨不出什么来了。远处总有逃难的大人,紧抱着小孩,给他温暖。他们来自陷敌的东北,无家可归了,只谦卑地到来“乞春”,希望得点馂余,苟活着,好迎接春天。要真没吃食,也便把温暖来相传。到底有个明天。
也许要到明天一大早,偶尔一两个过路人,方才发觉有个笑着的姑娘的尸,死命抱着桥柱不放,若有所待。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不仅知道,也正一点一点地觉出来,忽地有一种奇异的轻快,步步走近,那未知的东西。间中她身体惊跳,抽搐,那是因为她的血要流泻出来,中途受了险阻,然而,厚重的棉袄贪婪地自她腕上深切的刀口子,骨碌地吸尽了血,颜色因而加深,更红了,无法看出本来面目。
渐渐地非常地渴,非常地冷,伸出颤抖的薰染烟黄的手,抓住身边任何东西,就紧抱着,以为这就可以暖和暖和。